男友+番外(76)
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
“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
“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
“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
“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
“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
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
“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
“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
“耐心吗?我一直耐心到今天了,从小时候便耐心起的,可是现在就是这样!”
“你的境遇现在还不算得坏,只要心里放宽些身体强健起来,一切的痛苦全去了。”
“可是我疲倦得很,便是不闹病,也受不了那疲倦的磨折!”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正是四月间的气候,微带潮湿的空中有些小昆虫在那里飞舞,季节已靠近夏季了。花园中,这时候正是许多学生散步的时候。但是章太太,坐在自己的房里,只手支颐痴痴地朝那天际望着,空中一大块暗色的层云从最高处深深垂下,但一排房子的后面却露出一条耀目之光。这是太阳犹不甘心落下,还拖着她的尾巴。似乎白天正和黑夜交战,而晚风便从西边吹来,树木唿哨地摇动着,助长了它们的威风。
没有多少时候,她看见秋香在花园中经过,走出校门去了。
第57章 未亡人(25)
二十八
由不得病人自己做主,另外一个日子,一部车子便把君达拖到了家里。那颓败的古屋好像早已得了这个消息,用一种伤感的颜色把这小主人接了进去。
没有他自己的床铺,便睡在母亲的床上。这母亲的床他足足有二十年没有睡过了。如果没有病,这种老式的床铺,带有许多陈腐气味的床铺他是不愿意睡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一层,并且无力支持,一切都让他们安排去。
他的母亲又是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这儿子了。平常不见他回来,现在是这样的一副惨白可怜的形象,她不禁把怨恨他的念头消去了,仍旧用感伤的声音坐在床边来低低说了许多话,一面心头异常的忙碌,可是也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
只有那老头子,君达的父亲,他一点也不可怜他的儿子,仍旧板着固执的面孔,整天用熏黄的衣袖捧着水烟袋,他说道:
“平常不想到家,这时候怎么回来了?你不回来也吧!”恶毒的眼睛老远眇着那一张四柱大床。
既然不能够进医院,便请了一个中国医生,那医生是个年近六旬的人,老眼迷离,答应每天到他们家里来一趟。然而君达的病这次不见稍有起色,回家的第二天,反而变得沉重起来了。
因为要做疾病的费用,秋香连连出去借贷,于是那胖姑母,瘦长的姑丈,严肃的舅母,荒唐的舅父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些人似乎还没有完全抛掉古礼,对于这小辈的疾病也应该做一些慰问,便一个一个走了过来。只有小姑母不来,不知道什么缘故。
许多人都巴望病人霍然起床。可是君达自己并不是故意如此,他已经自己做不到自己的主了。所有的能力,只好用眼睛看着那架于四根床柱之间的枕板上的花样,那花样正是八仙过海。他的眼睛失了神光,有时忽然一阵头眩,便看见那汉钟离的面孔变成了狰狞可怕的样子在他的眼前扩大了。他心里想些什么呢?大家不知道,只看见他时时把脑袋在枕上移动一下,轻轻地喊一声道:
“请你们给我一杯茶喝。”
亲戚们全都在经验中探索对于病人的调养。胖姑母说:
“每天用柴胡汤来代替他的茶,他应该多出些汗哩!”
姑丈道:“有一种外国药,对于这种病是十分灵验的,看来这种病正宜乎吃那种药,只不知道那药叫做什么名字,字眼太唆,记不起来了。”
舅父十分赞同这意思,说:“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医院里也有一个生这种病的人,医生就用这种药把他治好的。”他便答应到耶稣堂里去问问那教士医生。
然而舅母连忙止住他道:“外国药完全是霸道,万万吃不得,病人不是儿戏的,宁可让他慢慢地好起来,还是吃中国药的好。”
君达的父亲最冷静,他简直主张不吃药,并且说:“药能医人,则神农不死。生死在天,富贵有命,何必这样慌张,反而误事。”
至于君达的母亲,她简直带了些迷信,想起《红楼梦》上跛足道人医好贾宝玉的故事,希望有个神仙来救他一救了。
多亏这许多议论,病人居然有一天稍稍健旺一些;可是在一次健旺之后,显然又有些不同了。第三天的晚上,君达在床上喊道:
“母亲!母亲!”
母亲躺在他的旁边,从半睡半醒中惊醒过来,说道:
“要什么,喝一点柴胡汤吧?”
“不要,我只觉得难过得很!”
“什么地方?”
“胸口里,很气闷!”
她听出他的喉咙不行了,这几句话打在她的耳膜上犹之是低低的悄语。面孔上,有一层黄蜡色的油光,而鼻尖正在淌出黏黏的汗珠。
他说要坐起来,于是从另外一张床上秋香爬起来,用一床棉被靠在他的背后。
“洋灯何以这样暗!”他说。
“不暗……”秋香说,用手再把那灯上的转手转了一转亮。
“还暗呢!……”君达说,眼睛望着门口。门后面,正是父亲在抽大烟,发出剌剌之声。
“外面下雨吗?”君达听了这声音问。
“一点也不下雨,满天星。”秋香说。
“小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又觉得疲惫了,便停顿了片刻。
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
“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
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
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
“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
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
“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
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
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
“先生说了些什么?”
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
“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
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
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