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73)
可是这时候,在君达先生的体肤上,确也有了些特别现象发生了:那就是,他的脖子上生出了些东西。
起初原不过是几粒朱砂痣,可是逐渐大起来,肿起来,硬起来,破起来,痛起来,便流出了脓汁,最厉害的时候竟有四个整晚发着烧,结末那脖子直僵僵地挺在肩胛与脑袋之间,好像生来就应该这样呆笨的一般。
是受了炉火的热毒呢?还是因为打了药针呢?君达用手痛苦地摸着痛苦的脖子,再到那小医院里去请教那年轻的医生。
“这是一种花柳症!”医生漠然地朝着他的面孔说。
“然而极好治,必须打针!”他又说。
花柳症!而且还要打针!简直如放屁!君达自信这是那医生的不道德的营业性质的话,更不答话,一直回来。然而这边学校里也有那医生在,他端详了几次也异口同音说是花柳症,不过说明花柳症并不一定专指由男女之事所发生,凡是皮肤病都可以算是花柳症的。小姑母认为这是炉火的热毒,因为有许多冬天得的疾病总是春天发的,而冬天他确是靠得炉子太近,而现在又正是春天。但是君达自己一口咬定说这是药针的关系,他便再不相信医生了,他打定主意一切让他去,他甚至说,即使是死,那死之于他倒也很好的,因为他自己恨得不堪,有点疲于生存了。
的确是,仿佛暗中有鬼似的,这一年中的不顺遂可以说到了极点,一切的事情在别人都能够变好而在他却都变坏了的,妻子那样打扰他,家中又那样打扰他,校长先生是那样压迫他,命运又是那样压迫他,机会老是不来凑就他,目前的进款还要给那医生拿一半去用,妻子是不消说,即使现在没有信,将来自然仍旧不肯放松他的!他既然不幸到如此,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区区的皮肤病更算不了什么,他索性像个戴荆冠的耶稣一样,来承受了一切吧,一切都听其自然吧!
而且这病痛对于别方面倒也另有好处,便是他再不失眠了,每天一到床上就安睡,于他的精神上倒很安适的,于是他不听一个人的劝告,便是小姑母的话也不听,很平常,不过很怨愤,照常每天上课,每天工作。
可是他的神色又大变了,这一变差不多变得很怕人的,头发是那样长,披在头上使那面孔格外的瘦小而干枯,孤独的表情在眼的一圈深刻地显出,衣服是逐渐旧起来了,再加不加修饰,穿在身上,就仅仅只有保护身体温度的用处,美观是谈不到的了。他不愿和人家多说一句话,有许多不得不说的话也是用乏味的声音发出来的,但是一转身之间他又回到他房里去闷坐,世界好像和他离开了,他的世界似乎就是那一个小小调的卧房,但是那卧房终究是他不满意的,他就时时把那些东西调换位置,变改花样。他在学校里的位置仍然是这样低卑,在学生们看起来,留校生是绝对没有学问的,几乎是因为没有地方好去而被校长勉强养活在这里的。同事们,谁都不愿意来看他这孤乖之脸。校长先生,以为他是不愿意在这里吃饭了,心里想:如果他要走,就走他的吧。
所以他很可怜了!和几年之前一样可怜,并且失去了那漂亮的特点,更添上衰弱的可怜,比小君达时代更不如了。
在这时候,他几乎什么都不希望。单独有一个希望,希望能够多放几天春假,让他歇息歇息。
第55章 未亡人(23)
二十六
到放春假的时候,是春天来了,仍然是那十分可爱的春天。
清明那一天,正是天色晴明。那校园中,树木一早便向初升的太阳吸受暖气,花卉一早就含着水分朝天空笑着,小鸟们一早就叫将起来,从这一丛树间叫到那一丛树间,从这一个屋角叫到那一个屋角,叫到章太太的窗前,便把她从睡梦中吵醒。她睁开眼睛,胸中觉得又甜又苦,猝然而来的情绪正像读着悲哀的诗句一般而感到飘渺的甜美。第一个感觉,正像昨天,前天,以及以前一些日子一样,也像前两年的春天一样。她沉醉着,望着窗外,天空是那样澄澈,嫩绿的枝头在它前面摇摆,空气是那样明爽,花的芬芳在它里面流动,一缕怀旧的情绪,在她胸中像山中的清溪隐隐然奏出微妙的音乐,她感到人生着实可怜,而宇宙却是终古光明的。
她慢慢地梳洗起来,懒洋洋地坐在房里,觉得不能够辜负这样良好的春天,但是她的心中是那么空虚,她的生活是那么没有着落,终没有方法去充塞那个时间。只见君达从外面进来,他的脖子上用白带缚着,一进来就坐到藤榻上去。他一样也有这种怀旧的情绪,一样也看见那澄澈的天空和摇摆的嫩树,明爽的空气和芬芳的花香,一样感到人生的可怜而宇宙终古光明的。
“你今天怎么起来得这般早呢?看你的脸色好得多了。”她说。
“我相信天气和人的健康大有关系的,便是天气温暖了一些,人的兴致也好些,这春天真是很可爱的,我只希望永久过着这春天!”他说。
“可是日子过的真快,不知不觉我倒又在此地过了好几个春天了!唉!想起来,小时候的光景,那时候的春天,去得很远很远了!”她说。
“小时候的生活真是越想越有滋味;可是那种福气是再也享受不到的了!我只觉得一年不如一年,不知道还能够过到几个这样的春天呢!”他说。
“灵珊还是没有信来吗?怕有好几个月了,什么缘故呢?”她说。
“她吗,自然也在过着这样的春天;可是我也只是懒,懒得写信给她,不晓得为什么懒到这样的?”
“天是这样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的,我想这种天气闷坐在家里岂不可惜,今天我想到海边去走走,那地方我们有两年不去了。”
“我也这样想,唉,想起来,我们那次到海滨去,又早是三年前的事了!”
于是他们就安排起身,现在彼此的经济都不宽裕,那坐汽车的主意即行打消,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去乘火车,他们杂坐在许多乡人的中间,那火车向海滨疾驰而去。
那一次的旅行是在秋末,这一次的旅行恰在春间,那曾经走过的道路上的景色大有不同了。车窗外展出无际的麦田,春苗在日光中荡漾,农村坐落在各处,像睡眠一般。野花喷香,鲜草怒发,有时一只催耕鸟从田间飞起,咯咕地叫着,更有几群白鸽,铃声朗朗,响彻天边。
不久间到了海滨,那竖有一根定风旗桅杆的地方正横着他们从前走过的曲折的小路,无数的野菊花便镶在路的旁边。平田中开满杂花,像用杂色材料织成的布匹。这是一个清明日,所以游人最多,他们这样走过去时,在旁边经过的人就很不少,成双作对的也很多,这些人也正是感到天地的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而来赏玩春光的。
天色越发澄明了,而海更澄明地在他们面前展开,远处有一条长岛,平时被水汽蒙住,这时分明地辨得出来,成一条模糊的青带横在水面,而后面,春云绵延在水天相接之处,有一丝白云直飘到太阳旁边。
他们沿着那石砖岸走去,看见旁边横着一块曾经用以砌岸而被匠人落选下来的大麻石,而近处,有一株杨树。在他们从前来的时候,这杨树尚是细得不成样子,现在却把青枝横着,绿叶飘着,很像了一棵树木了。小姑母的怀念更深,走到这里她就走不动了,就在那麻石上坐下。
“你看!两年不来,这树竟长得这样大,人生自然更有变迁了!然而植物一年一年成长,一年茂盛一年,只要不遇到意外的摧折,是可以与天地同寿的,人呢,一年一年地衰老,怎么能够和它们一样,每年逢春发芽,而无穷年代地发下去呢?”她说,很有点感伤了。
君达在这天气中也很疲乏了,脖子上的东西受到太阳的熏炙便干燥地发痛,他也走不动了,也坐了下来。
“我看天地间最无价值的生命是人的生命,而且这生命中充满了苦痛,你看那些动物,那鸡那犬,一样的由少壮而衰老,由衰老而至于死,然而它们一定不知道活之足喜,死之足悲,更无烦恼与苦痛,所以我看它们虽然和人一样活着,是自然给予它的生存,和人一样死去,是自然给予它的毁灭,只有人,偏生有了一点灵性,要奋斗,要抗拒自然,而结果烦恼丛生,又不免于死,而死便死得更加苦痛!”君达也感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