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71)
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
第54章 未亡人(22)
二十四
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
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
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
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
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
“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
“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
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
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
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
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
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
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
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
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