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68)

作者:叶鼎洛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男友》是一部短篇小说集,1927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全书收录了作者叶鼎洛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创作的《男友》、《从江南来》、《大庆里之一夜》、《姐夫》、《友情》、《宾泽霖》、《拉丁区的案子》等7篇。其中,排在第一篇的《男友》讲述的是:当时极为敏感的青年教师、青年学生“同性恋”题材,小说写的是一个学校教员与学生的隐秘同性情感,这在传统观念深厚的中国社会是不被容忍的,在舆论的压力之下,两人分开的故事。这些小说反映现实生活有一定的深度。文笔老练、幽默风趣。点击展开

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

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

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

“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

“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

“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

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

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

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

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

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

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

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

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

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

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

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

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

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

第53章 未亡人(21)

二十二

“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

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

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

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

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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