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63)
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
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
校长便勃然大怒,准备来审判这罪大恶极的案子。
因为灵珊是音乐教员的侄女,便先请他来商量。
“你看这信!这君达太不可恕了,这小孩子专一做这种勾当。去年你说的那笔事情我们并没有和他计较,不想他的胆子越闹越大了!不过灵珊怎么也变得糊涂起来呢?……你有什么妥当的方法?而且也请你公正无私地批评一下看?”他把个大头摇来摇去说。
但是何梦飞一听到这不期而来的消息对于自身却有了一个莫大的希望,他决计来替他们辩护:
“这事情闹得太滑稽了。那封信明明是另外一个人的妒忌的证据。我以为他们的恋爱是很正式的,我可以担保其间一些龌龊的经过也没有,而且我正安排替他们证婚呢。”
他这一次的口吻怎么忽然变换了呢?校长先生可又模糊了。不过他倒也因此得到了一个较为正当的理由——可以做事实的后盾的理由,他的怒气就平下去了。
“但是人家不知道正式不正式,我们不能不为舆论计。”他变为迟疑的态度说。
“那你太不彻底了,现代男女的结合无论如何要经过这一个阶段的。”何梦飞一贯地说。
校长先生便由怀疑的态度变为肯定的态度,也决然说道:
“我想也只有这种办法,那么你赶紧替他们订婚吧,反正要这样的。”
何梦飞回到自己的房里,一院子绿澄澄的树叶全向他露出稀微的笑容,他把窗子打开,深深地呼吸多时,又在房中踱了一回步,就抱着一个不折不回的志向,用自信的态度拟起他的计划来。
待到他一番心血告终,就有一对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信送到章太太的房里。其时她正形容瘦削带病似的坐在藤椅子上,这椅子从许多天之前早由回廊上搬到房里来了。
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她已经变得和先前大不相同,面孔好生苍白,神色好生颓唐,她的心里很悲寂的。她对于君达已经无所冀希,所存者,就只希望君达用外一种方法去爱她,就是那晚上对君达说的“我也管不了你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中还有我”的话了。
在她这怨愤之余,音乐教员的这封信就被她认为乘人之危的卑鄙手段,纵使那字句美丽得和诗一样,而粗笨的笔迹毫不能得她的欢心,因此,明天通告处就出了一件新奇之事:一封情书高高贴着,信上的上款下款都已剪去,有关系的字句也用墨涂了。于是一连几天,学生们全到那里来打听新闻,而女学生们也远远地侧目而笑着。
何梦飞完全绝望了。他费了一晚的工夫来想那理由,什么理由?自己费了这许多苦心竟得不到对方面一丝一毫的反响和同情,甚至受着无理的拒绝,难道说他这一生中竟不能在爱情中略略占一席地位吗?他于是在那淡淡的灯光之下,对着镜子照看,用哀伤的手抚摸哀伤的面孔,自己对自己发生出无底的同情,心深处来了一眶无际的悲哀,眼中就流出两条从来没有流过的热泪,最后胸腔中忽然又涨满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自己把自己当仇人而痛恨,拿出锋利的剃刀来,将一撇上唇留了几年的仁丹胡子削去,然后不胜其灰心地,不胜其疲倦地,一头撞到枕头上去。
这就结果了他的爱情!
这些时候黄梅时节又起始来临,连日不住的下雨,湿风吹得到处阴气沉沉。
万事都是连贯一起的君达,正为着那学生的阻碍忧心,这闷人的天气又来得这样的扫兴,其中更有一天,那秋香又毅然决然地,被梅雨淋得湿漉漉地奔到学校里来,比从前越发瘦削越发可怜地想来诉说家中的苦景。
尤其很不凑巧,她来的时候灵珊正在君达的房里。君达一看见她的不堪入目的愁容,好像要把他的面孔撕下来似的,他就赶紧到楼下来。
她说了许多更其愁苦的话之后,重复地述说道:
“你这次怎么样也要回来的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一天一趟来看你,并且我一定要陪着你母亲来找你了。你与其等母亲来找你,你还是自己回去。”似乎她觉得除掉用这种带有哀求的恐吓话以外,再没有别的话好对他说了。她说了之后,便又很驯服地冒着梅雨回去了。
于是那父亲,那母亲,那病猫,那房子又做出许多使他既推不开又不敢接受的奇怪样子来打恼他。于是他这几个月中的富贵气又暂时消灭下去,于是两年前的旧影又像穷的故友一般悠然来拜访他,于是那连日来春潮怒涨似的爱情就大大地褪了一点颜色,于是种种不满意的诸凡问题就一层一层堆积起来。
简直是最麻烦而最难解决的问题呀!——一直到现在何尝有法子解决过,一直到现在何尝敢把它正式提问过!——他的心中便有老大两个念头矛盾着,眼前切切实实展出两片不同的景象来——一片是许多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载着不少衣服丽都的人,其中又有幸福的青春佳偶;另外一片却是那败落的房子里坐着一对老夫妻和一个丫头,那完全是一派衰颓的现象,和现在自身的享乐是绝端相反的!
究竟怎样的解决呢?他所具的能力只够自己一身作美满的开销,终于求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自己愿意苦一点!——然而那是何等的苦呵!——全个家庭就比较的幸福了!但如果把这些钱分派开来时!——银钱的支离是何等痛心之事呵!——自己就没有什么了!什么人也不理他了!什么事情也休想做了!那么究竟还是决计分一点钱给父母和那个丫头呢?还是硬起心肠来独自享受呢?他终于很痛苦地没有摆布起来。
全靠人们的利己心常常陪伴着良心,而虚荣心又老是钉在利己的后面而亘在良心的前面的,所以他终究把那后面一片衰败的印象索性让它衰败去了。尤其最有力量,侥幸得很,父亲对于他的印象更坏,他就很可以把许多罪名推到父亲身上去,那老东西不是想用门闩打他的吗?那真是野蛮而且可恨透了!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吗?而且,刚刚从秋香口中听得来的,母亲要上学校里来责问他的一番话也很凑巧,很可以认为这是她想故意来捣毁儿子的面孔的。于是他说道:
“这吃鸦片的东西应该吃一点苦!他没有在我身上尽一点力,我也不能供养他!至于母亲,那是他的妻子,谁的妻子谁养活!”
那理由似乎尚不十分充足,他再补上一句道:
“现在的人都是自立的,每个人都有相当的享受,反过来说,假使我要他们来养活,他们又把什么来养活我!”
因为良心还有点儿责备他,他又转了一个较为顾全大局的念头道:
“如果一定要那样,那么暂且等半年吧,也许再能够多一些收入,就很可以给点他们了。”
他这样才把那问题解决了。他望着窗外一阵阵潇潇而下的大雨,对着人家房顶上飞散着的雨雾,继续去希望那天气赶快晴起来,好让自己和灵珊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消遣。幸福仍然没有离开他,仍然还给他了。
那一方面,校长先生犹还记挂着他们的事情,他深以为音乐教员是灵珊的叔叔,以长辈的资格去替他们订婚最合理不过,时时催促他去替他们订婚,免得再闹出意外的笑话,坏了学校的声名。
音乐教员便只得如“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般的,自然而然地由十二分的嫉妒之中迸激出十二分的慷慨,索性想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就真的取着严肃、郑重的态度,替他们一对小情人儿订婚。暗藏在他心底的最低的感叹是:“幸福也许就是不幸的根源,看他们将来怎样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