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52)
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
“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
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
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
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
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
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
“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
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
“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
“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
“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
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
“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
“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
“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
“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
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
第41章 未亡人(9)
九
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
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
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
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
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
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
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
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
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
“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
“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
“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
“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
“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
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
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
“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
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
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
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
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
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
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
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
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
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