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29)
“你这种情形我实在到今天才知道。不过,人生还是人生,既然是生在那里是应该想法子去生的,依我的意思看来,你还是忍耐一点,不要对于女子这样失望,去找一个女子恋爱,然后结婚,你的心灵便有所寄托了,便不至于心情黯淡到这样了。我虽然因为不肯负责任而不愿意结婚,可是我想于你确是极有益的,只要结了婚之后,你的人生观也许会改变过来的。”
“这话何必要你来说呢?我从前也是这样替自己打算的。可是,我又要重说一遍,苦命的人终究还是苦命,好像我这个人真的和别人不同似的,她们都做出不屑来齿我的样子,一个一个远远地和我离开了!不是加我以无情的白眼,便是有头无尾,中途把我抛弃,这于我又怎样去凑就她们呢?况且,再来看一看我们这种飘流无定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尚是勉强敷衍,哪能再负担妻子儿女,现在真能自立的女子能有几个?而有许多能够自立的女子嫁了丈夫之后就马上不愿意去做事了!女子的嫁给男人,犹之男子的进入社会,是解决一生的生活的,我们有胆量替她们解决生活吗?”
“不过这也是你太没有勇气了,世人和我们一样的正多,而和我们一样而结婚的人亦复不少,他们难道说是不能过去吗?并且照你现在每月的生活费就是结了婚也是十分宽裕的,你不妨把人生观改变改变,再来改良你的生活吧。”
有了那次恳切的谈话以后,我对于易庭波的身世深切地同情了。我总以为在那种境地中的他的种种悲观,除了用异性来改造他以外再无别的良法,靠我们这种虚无主义者的男子的友情是徒劳唇舌而且也许使他格外变坏的。以我的眼光看来:易庭波还算得一个稍带几分漂亮的男子,不见得像他自己说的一样被女性所不要看的,他之所以没有恋爱大概并不是没有女子来恋爱他,一定是他那孤僻的性格不能给女子以爱他的机会。而他之所以会失恋会因失恋而怨恨女子的,一定也是由于种种误会,世上哪有不能恋爱的男子呢?但是我又想:他既然对于一般的女性有了那种意见,真如他自己说的成了一个Woman hater一般,要他鼓出勇气来也不容易,而且地势又处得不好,在那古朴的奉天,我们所看见的女性,不是有丈夫的太太,便是常和父亲一起走路的小姐,充其量开通一点的女学生,也不过是目不斜视,不履小径的没胆量的女子,要去恋爱真是远水不救近火,而且比登天还难。那么他还不如索性到妓院里去弄一个姑娘吧?从他的态度看来,他也不像那种“新道学家”一般以为妓女不足以恋爱的,而在我则更没有这种成见,放肆一点来说,我以为具备表现爱情的技巧和表情的,在中国女子中普通的女子远不如妓女受过种种的训练,只要相当地彼此互相了解之后,便不见得不能成为永久的夫妇,或者由于她们那种悲厄的境遇,一旦从良之后,爱情还许格外来得浓厚呢!况且我几年之前在长沙便找到了一个适当的例,那是住在苏家巷的一位教英文的教员,他的妻子便是一向在汉口当妓女的,他们的家庭不是很好,她的招待朋友的手段以及一切的交际不是很高明的吗?我这样一想之后,便替他想到银宝姑娘了。我认为银宝姑娘倒也是个孤僻的女子,许是一段姻缘就在那里也说不定?我凭空生出一片慨然的恻隐之心来了。我便常常地对易庭波说,不妨和银宝姑娘亲热亲热,便是有什么特殊的费用,我也可以帮一点忙的。
第26章 双影(4)
四
人类是感情复杂的东西,任是怎样悲哀的人,他也不会一年四季终日愁眉苦眼的,除掉一时的感伤以外,其余的时候当然还是普通的快乐。易庭波也是这样。在我知道他历史的人看来,他的心境固然不免悲郁,但在不知道他的人看来,他也和许多人一样在这平凡的生命之路上安静地走着,不过他那沉默的态度有点古怪罢了。自从我正式替银宝姑娘鼓吹之后,他和我到潇湘馆去的次数果然增加了。银宝姑娘呢,虽然冰冷但也不真是冰做起来的,在我们去了七八次之后,也渐渐地受到了我们的热气而露出将要融化的样子来了。也许是我的鼓吹之力吧?也许是庭波自己合意了她吧?也许是银宝姑娘不冷冰冰了吧?有一次他便自打主意,邀我去约了几个朋友,到她那里去打一场牌,替她捧捧场。
在奉天,替姑娘打牌倒也成了一件可以闹动院子的事,当我们几个人带个这种使命走进去的时候,那茶壶的声音仿佛格外尖朗得像轮船上的汽笛一般。掌班的也眼睛闪闪地立在天篷底下欢迎我们。全院子的姑娘们,便把我们当做至亲好友一样,用手指指点点地向我们挤眉弄眼了。
而那华妈——她像个三朝元老一般并没有掉班子——却更来得有劲了,羊蹄似的小脚数着地上的方砖似的咯咯地走到银宝的房里来,在稀疏的白麻脸上吹过一阵软化客人的春风哈哈大笑道:
“啊呀呀!易老爷呵!我们这银宝姑娘多么想你哦!今天知道你们要来,一起来就立在门口风口里等着了!她是个急性人儿,一分钟问我一遍道:‘怕是不来了吧?怕是不来了吧?’我说:‘来的,易老爷是挺老实的,有话说话,能说能行的人。’可不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来了吗?真是的,我原说,易老爷是不失信的。哈哈哈,老爷们请坐吧,让我把炉子旺一旺……”于是又把小脚抬到房门口:“水呀!他妈的,你们这班东西,像死人一般,按年按月的,老爷们赏你们为了什么?真是……”说着便又回头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银宝姑娘并不像她说的一样,也未见得会立在风口里等我们,她对于这捧场的事由也未见得引为荣耀,仿佛是淡然处之一般,坐在一边陪我们谈话。不过这一次,我倒又忽然在她那冰冷之中找出艳丽来了,要说是怎样艳丽自然是过分的夸张,但是那天她好像也浓妆艳抹了一点,在那冷的带孝似的丧气中,有了些热的结婚似的喜气了。眉毛像近来的明星一般居然也细而且长,头发也像欧化的女留学生一般居然烫得十分鬈曲而且像王尔德描写的沙乐美一样吐出一些妖美,灰色旗袍显然是名手裁缝做起来的,而高跟鞋也好像是上海货,于是,近乎是一位女社交家,全身显出有美术思想的姿势来了。
自然是有目共赏,同去的两位北言阔佬——我的同事——也做出似乎是用糖做起来的面孔,仿佛因爱好过度而想把她装在大肚皮里带回去细细咀嚼似的,连连张开刚吃过锅贴的嘴巴,喷出一阵大蒜气味来无了期地称赞道:
“银宝姑娘真好呀!你看多漂亮,可了不得!别说是在奉天,就是在上海怕也会选做花国大总统呢!老易真有眼光,咱们非得常常捧场不可,今天的不算,到时候儿咱们给你打他一场一千块钱的大牌好不好?”
还有一个简直动了蛮,伸出那只粗手把她一把拉过来,硬要叫她坐在膝头上。这于我却有点愤然了,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明明是姑娘吗?
这期间大盆的水果和成听的香烟由茶壶捧到房里来了,我们的捧场便开始,在一张红木的方桌子的周围坐下,便算是诚心诚意替姑娘做面子了。华妈是不住地在我们旁边跑龙套,银宝是一直坐在易庭波的旁边,这样地直到一点多钟,才算休止。
经过这么一次捧场,显然是易庭波已经成了银宝的一位“客人”了。在下一个礼拜的一晚,银宝便留易庭波在她那里住。
在到潇湘馆去的路上,易庭波对我说:“她今天要留我住,然而我有点打不定主意,我很知道,我虽是个憎恨女性的人,却容易被女性诱惑,尤其是这种地方,我知道和这些姑娘们在一起,光是去谈谈笑笑还不要紧,如果住过一次之后,便完全被她们吸引住了,要摆脱是万难的,尤其是我这种意志薄弱的人。”
“唔?你怎么说出这种同前辈先生样的话来了呢?这好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说的话,怎么你这个身当其冲的人,尤其是你这种人,也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呢?”
“呀,不是的,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那种‘修身立命’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想永久守着我这种孤独不愿意再受女性的诱惑,知自己永远得不到幸福,又何苦再弄出些苦痛来呢?我知道我对于这上面没有好结果的,我不愿意再在心上加些创痛了。你还不知道,她近来已经能够诱惑我了,我有点不能自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