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17)
他听了沉思起来,却不说话。
“至于生活呢,也可以不必愁的,我们家里虽说不好,还可以养活她,即使你的能力不够,我们仍可以负担的。况且,她自己也可以谋生。”
“这是很好的,他的妹子我是见过,的确是个不易多得的女子。”R君夹在里头说。
他听了又沉思一会:
“我很感激你的厚意,但是我急切不能解决这件事,我的悲哀的原因太过复杂了,我扰乱得很,等我考虑一下吧。”
他一面说,一面知道他们的话是因为昨晚自己哭泣了一场而发的,他很感激,又很觉得羞惭。
那时候夜寒渐渐地凛冽下来,外面猎猎的北风,吹得悬在门口的招牌劈劈啪啪的响,因为招牌不是木做的,是一个半截圆柱体形的东西上贴着红红绿绿的纸条,凡是F城的酒馆门口都有这东西,那当风的纸条是表明里面有面吃。
里间的几个本地人都吃醉了,面孔像煮熟的猪头,挺着大肚皮高高矮矮拥了出去。堂倌来收拾地皮了。他们才立了起来。
“总算又过了一天!”
他又叹了一口气。他的容颜虽然在酒后虽然在灯光底下仍是惨淡得很。店里的人也很奇怪地望着他。
走到外面来,听得后面店里的风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三个人踏着冻结实的地皮慢慢地走回去。他忽然看见三个人的影子拖在地上,抬起头来看,才知道碧空中有一轮寒月。他来F城有三十几天,到今天才看见了月亮,他天天被寒风沙灰打得耳目昏花了,竟不想到F城也有月亮也有太阳的一层,他看看那又高又小又冷又圆的月亮,他心里稍稍清了一清,忽然又觉得要哭。
昨晚上比这时候早几点钟,他和T君到平康里龙瀛书馆去。那里边有个名叫小娥的是T君的相好。他们到了小娥的房里,T替他们介绍之后,就慢慢地嗑起瓜子来。
小娥是维扬人,年纪不过十七岁,身材却已长得很高了。她见了他不住地用眼睛看她。他看她的身体瘦得很,面孔也苍白得很,眉心里一种悲意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可怜不过,见了这种带忧郁性的女子也觉得她很可怜,他的眼睛也常要望望她。那位T君看了笑起来道:
“好了!你们两个人一见如故了!我来替你们做媒吧!”
小娥听了跑过去打了T君一下,就走了出去。他也不禁面孔然起来:
“不要取笑,我并没有什么意思的,只觉得要看她就是了。”
过了一会,小娥又走了进来,她买来几只苹果,用刀削给他们吃。他看小娥一刀一刀削过去,总觉得她是专为他而削的,就暗暗里感谢起来。
小娥房里的墙角上有一座三角橱,橱的最下层有一竹篮锡锭搁在那里。他见了道纸锭想着是清明时节了,就问小娥是烧给谁的?小娥听见他问扭过头去看了看纸锭,她的眉心越蹙起来:
“你问它做什么,反正是烧给死人的!”
小娥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悲伤,他想小娥这纸锭大概是烧给父母的,她还能在已死的父母身上尽一点心,自己生生抛弃了家园在各处走,甚而至于连家信也接不到一封。自问连小娥也不如,他的心忽然酸起来。但他不敢断定她是烧给谁的,他就问:
“小娥!你的父母还在吗?”
“吃了这种饭还有父母?……”
小娥说着,她的头垂下去了,一不用心,一刀削去一大块苹果。
“唉!你倒孝心哩!”T君也和他有同感,说了一句。
“养我的是父母,卖我的也是父母!……别人都有父母的,只有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模样的!……唉!我是没有父母的!我的父母早把我丢了!……”
小娥说到此地,已经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已经滴了下来,但她不敢去抹它,怕被他们看见了。然而他早已看见了她的眼泪,他的眼泪也要汪出来了。
她把削好的苹果装在盘子里,送到他们面前来请他们吃,自己却不吃,T君就说道:
“小娥为什么不吃?”
“我没福,我不能吃凉的东西!”
“那么又何必去买呢?”
“难道别人都和我一样的吗?你们是难得光降的贵客啊!”她说时,在忧郁中破出一痕娇笑。
“小娥几岁进班子的?”
“你问它做什么呢?反正是吃了这碗短命饭了!”
他的面孔又庄重起来。于是大家都没有话说。他一块苹果也不想吃。
移时,小娥忽然到床面前的一张梳妆台上燃起一枝线香来,她用手支着颐默默地朝那枝香嘴唇翕动着像和谁说话似的,旁边一架小铜钟将指十一点,滴答滴答的响。他知道她在那里祷告什么。他知道那枝香一定会给她一点安慰和一点希望。那一枝香头上烧着的就是她的悲哀,那一袅青烟也如她的悲哀在空中游动起来,又如幻成一条小白蛇朝他张口吐舌地叫他领略恶毒的命运,他心上如被一块东西压着不得动了,只涌出些酸浆来向鼻子里眼睛里钻。
时候不早了,从平康里出来时,太空中又在那里飘雪。乱琼碎玉在晶冷的街灯光中上下翻飞做成一片白雾,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T君在前头走,他在后面沿着一条走道一高一低的走着,心里一味的凄楚不乐。雪越下越大,积在他的帽子上和肩头上不会融化,但他不知道冷,热辣辣的眼泪却落了几点下来。
“今天你不痛快吧?”T君回过头来问他。
“……”他不说话,只听得他的鼻子已经塞在那里了。
他住的那房子里共有四个人。他们回来之后大家照常乱谈一阵,但他呆呆地朝炉中的红煤看了半天,就钻到床上去睡了。
“R怎模样了?”B君看了他奇怪的问他。
“没有什么……”他在被头里答应,那声音的末尾明明带了沙音。
大家都睡了,炉子里的烘火烘地响着。悲凉的小娥的影子还印在他心头,从这一点出发一直想过去,一程一程的悲哀如岗峦的起伏,江潮的怒涨,从他心的深处直滚直泣出来,就把被头蒙了头,呜呜咽咽哭起来。
他这哭要问他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一时说不出,总之不能说是一方面的伤心,却是个广大无边空虚落寞的伤心,只觉得身体直沉下去,泪水就如决堤之水连续不断无穷尽的涌出来了。
大家被他惊醒了议论起来。B君低低喊道:
“R!R!不要伤心,不要哭,不要哭啊!唉!”
他知道他们同情他,他感谢他们,越发哭得凶,声音也越发大了。
第15章 宾泽霖(1)
礼拜四的午后,宾泽霖显得极其忙碌地将他的行李从一区搬到三区来了。
其实可以正式算他的行李的东西只有一床印花老棉被,一条席,一只小竹箱;但是他历来搜罗得来的旧洋瓶,旧洋铁罐头一类的古董却太多了,其所以忙碌之故也就在这里。
他这次搬家并不是出于他的愿意,他本来在体育部里管理体育用具的,近来来了一位留东洋胡子的事务主任周先生,嫌他力气小而不称其职,就调他到三区来服侍先生们,把他的职司改派给新来的王振生。他心里隐隐气愤:因为在那里弄着皮球的玩意儿的确比听人家使唤有趣得多,周先生偏偏会藐视他,而看王振生的力气也未必比他大,他委实不服气了,对于周先生不敢怎样说,夺了他位置的王振生就成了一个最可恨的仇敌了。然而等他一次一次把那些心爱的私产全搬了过来,他心里的气忽然又全部消去,他退一步想:似乎到三区来也并不坏,服侍先生到底比服侍皮球有面子,又免得受强盗般学生的气,于是他明白王振生实在没有占着便宜,已经上了周先生的当了。
他把房间收拾完了,先点个火来吸一袋烟,忽然觉得周围的情形大变:竖起耳朵听,外面却是静悄悄,已没有那班学生喊他时的虎狼般怪声,而自己竟能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于是他更明白服侍教员比服侍学生清贵得多,以后做事也自然不应当过分的毛手毛脚而使先生们看轻了。
过一会,他又有点坐不住,似乎这样的清闲不应当他有的,就想到楼上的先生面前去做一点事才好,但是他很生疏,不知从哪里做起,仔细想一想,却得了一个合理的办法,就提着洋铁水壶打开水去。“你叫什么名字?”楼上一个年纪轻的,面孔白的先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