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的朝堂未有南朝的繁琐规矩,连带着漱玉斋也沾染了这般风气。
明月守在外间,见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入内,一扬手打断少年们要喊夫子的话,开门见山道:“免废话,前次布置的书背好了么?”
一群孩子噤若寒蝉,那中年人眉心一皱,显出条深刻的沟壑:“高昱,你来。”
竟是不以“殿下”称之,贺兰明月暗自心惊,不知此人是何来历。
而方才还在高景面前没个正型的高昱被点了名字,收敛所有跳脱,端端正正地站起身。他先朝面前的夫子施了一礼,随后启唇,字正腔圆。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高昱言罢,道,“请先生指点。”
“甚好。此中道理,你且务必以为诫。”中年人面色稍缓,捋须片刻仍是不苟言笑,“今日便从‘修身在正其心’开始……”
贺兰明月靠在墙边听完整堂课,十分咋舌。
他自小能有口饭吃已经不易,豫王后来将他送给陆怡教养,更全然忽视习字念书,只重视习武强身。如今他眼见高昱不过十一二岁,已能背诵大段《大学》,自己却不识一字,连笔如何拿都不知道,莫名生出愧疚与不甘。
待到高景结束出门,见到的便是他神色沉重,不禁问道:“你想什么呢?”
贺兰明月蓦然站直了,答道:“属下知错。”
“错哪儿了?”高景心情尚好,偏过头凑到他面前,一双盈盈笑眼。可不待贺兰明月回答,身后有人一路小跑,喊着“大哥”。
他看高景的眼中笑意渐退,可唇角却礼貌地扬起,转过身去:“昱弟。”
高昱似乎为了追他,这几步跑得极快,初秋的风中竟微微出了汗。他停在高景面前,亲热地牵过他的手:“大哥今日送我回巢凤馆么?”
“尚有要事,可陪不了你了。改日吧,大哥带你捉蝴蝶去。”高景温和道,不着痕迹地抽出被高昱握着的手,“跑慢些,免得吹风受凉。”
高昱用力点点头:“那我先离开了,大哥回宫路上小心。”
一推他的肩膀,高景并不回答这句关切,只将人交给随从,道:“看护三殿下,长点儿心,莫要像上次任他乱跑摔了膝盖。”
言罢高景目送人带着高昱离开,唇边的笑容这才消弭,好心情仿佛也随之无影无踪。他长出一口气,望向贺兰明月——相较于高昱前呼后拥的侍从,他只带着自己一个人,贺兰明月莫名觉出一丝奇怪。
不是都道高景身为嫡子,又最年长,理应最受宠么?
“走罢。”他的声音打断了贺兰明月的思索,“别愣着。”
“是。”贺兰握紧燕山雪,将满腹疑问都咽了回去。
一路回到北殿,高景都没有太多的话,遑论向前去漱玉斋时那般兴致高涨。刚跨入北殿宫门,贺兰明月极好的耳力捕捉到喧闹。
走在前方的人脚步猛地停住,他猝不及防,险些撞上高景的背。
他不由得道:“……殿下?”
高景眉心皱起来,抬手抚摸一下,凭外力才能叫它舒展似的。离得近了,贺兰明月听见他抱怨一句“又来了”,还不知道指的谁,不远处已有个孩子跌跌撞撞。
身量尚矮,衣裳也不整洁,浑身从泥里滚出来一般脏兮兮的,垂髫年纪,脸颊的灰尘涂了个大花脸,却是执着地跑向高景。
他口中含糊地喊:“哥……哥……”
高景一拂袖,仿佛没听见地转身走出宫门。
那孩子愣在原地,不知该回去还是追上,半晌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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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啥今天这么粗长
第8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三)
只一迟疑,贺兰明月便转头追向高景。
他依稀听见渐远北殿中孩童哭声更甚,又有人小跑前来安慰不止,更加摸不着头脑——对高氏皇族,贺兰明月了解不多,而这一见高景冷脸便哭闹的孩子,他毫无头绪,只得先追上自家殿下。
碍着皇子仪容,高景并未跑起来,走得快了些,漫无目的地向前,身后一个随从也无。他走了两步,停在一处假山边,猛然回头。
数尺之遥,没有其他侍从宫女的花园边,芙蓉树下,黑衣少年望向他,灰色眼睛里似乎有光,见他回头后半跪在地:“殿下。”
“你跟上来做什么?”高景冷哼,“放孤一个人清静。”
“殿下说过,去了哪儿属下须得寸步不离。哪怕殿下想清静,只当属下不存在便是。”贺兰答道,听见高景急促的吐息渐渐平静。
片刻沉默后,高景轻笑一声道:“起来罢,陪孤去那边坐一坐。”
他颔首,往前疾走两步,跟在了高景身边,保持一肩的距离,比往日多了几分亲近。高景似乎并不反感这尺度刚好的僭越,散步让他心情开阔些,挑些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开始与他说话。
“漂亮么?”高景指着远处的宫室假山,见贺兰点头,解释道,“此处叫做寿山,当初南楚称臣之后着手建造的。”
叠石掇山,岩石尽数自江南运来,据说剥光了李岐的一座行宫花园,叫南楚国主好生难堪。建造完工之日,恰好皇帝寿辰,便作此名替他祈福,有延年益寿之意。寿山被凤池环绕,一侧与亭台宫室相连,凤池引浮渭河的活水,锦鲤游动之间,又是一片碎光。
言语间,他随高景自石阶上了寿山。峰巅有一座凉亭,贺兰明月辨认出两列楹联字迹行云流水,情不自禁生出一点敬畏。
从凉亭往北望,是皇城外围的浮渭河,一路环绕洛阳城,从西向东流水不息。南边则列嶂如屏,风光胜过当日惊鸿一瞥的御花园。寿山东西延展,四周环抱,其间山水亭台,皆有漂亮的名字,倚翠亭、绿华堂、揽秀轩、流岚水榭……
高景并未落座,只靠在凉亭边,说的累了,以袖掩口偷偷打了个哈欠。
“你在看什么?”他的解说告一段落,见明月有些失神,总归对他兴趣尚在,便随口关心了一句。
“属下好奇这座亭的名字。”贺兰明月道。
高景先是一愣,随后笑出声:“那边写着呢,自己看去。”
贺兰明月露出尴尬的迟疑,犹豫片刻后声音都轻了:“殿下……属下没念过书,请您不吝赐教。”
“什么?”高景以为自己耳聋了,自贺兰明月脸上看出他不是在看玩笑后,险些捧腹,“哈哈……我道你憋了半天,原来如此。”
“您莫要再笑话属下了。”贺兰明月手脚不自在道。
“没有笑话,只是北殿宫人中与孤亲近的,大都也读过一些诗书,哪怕没读过,可不会与孤讲。”高景难得有了解释的心思,耐心道,“孤是笑你纯善。”
贺兰明月听不出他有多诚心,只觉得眼前这少年做出大人的腔调,他竟不会觉得反感。
见他不语,高景道:“此处叫绛霄亭,周遭十里没有别的楼阁比它更高。夜幕低垂时……据说手可摘星辰,恍如不在人间。”
贺兰明月“嗯”了声,问道:“殿下说‘据闻’,您从未夜里来过么?”
高景抬头望向他,笑容突然无影无踪。贺兰明月见他神情,猛地察觉自己说错话,正要往回找补,高景淡淡道:“孤夜里不出北殿。”
贺兰明月:“……是。”
“不该问的少问。”他软了口气说罢,自行走到绛霄亭中坐了,记起自己赌气跑出宫,随从没带,也无人替他斟茶倒水拿点心,顿时有点气馁地垮下肩膀。
他看向贺兰明月,那人守在亭外,握着剑的手一刻都不松懈,脊背笔直。这人身形极是好看,又在少年人最朝气蓬勃的年岁,即便脸色略微发白,并不似其他人那般跳脱,仍是非常赏心悦目。
“贺兰。”高景轻轻喊了一声。
他扭过头,朝高景扬起唇角:“殿下?”
那个笑既不客气也不过度亲密,正如他们现在的关系,认识不多久,可高景要他全身心地在自己这里。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举止都无比符合自己的心意,岁数相近,又仿佛很多事都能告诉他听,不怕他和别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