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之前,心理医生成了除柳江茵外最常出现的访客。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医生,因为知道沈自唯的儿子还是个性变态的人数想必越少越好。起初他甚至有些期盼她来,以为她能让他心里感觉好一点,但那明显不是医生的目标。她喜欢反复问他类似的问题,一遍遍向他并让他自己去强调那些他早就自知且为之忧惧的东西。她不解决任何问题,她是专门过来解决他的。那个年长的女人给他看不同的图片,让他描述自己的感觉,再观察他,像在观察一只动物。
她说,我要对你尝试一个很有效的治疗手段,会有点痛。
孩子不置可否。他躺在病床上,脖子歪斜向一边,温顺又毫无感情起伏地看着她。
他闭上眼睛,任由她把一些冰凉的东西固定在他的身体上。随后她要他睁开眼睛,给他看了一些东西。她还和他说话,让他放松下来。在他放松的那一刻,麻痹与刺痛同时流过他的全身血管。
他难以控制地发抖,眼睛上翻。
他看见天花板在哭泣。
电击疗法只进行了一次就被放弃了,因为孩子碎裂的左手肘在抽搐中撞到床架上,不得不延长卧床时间。考虑到他的手脚仍未长好,再加上孩子从始至终表现很配合,医生换了更加柔和的疗法。
她给他吃不同的药片,每种药片都有不同的功能,其中最常见的一项是催吐。
条件反射。最后,他只要一看见饭菜就觉得胃里恶心。
出院前夕,体重下落到只有不到50千克的男孩已经能够自己颤颤巍巍地在宽敞的病房里慢慢走动。病房里还有另一个孩子,穿着和他一样的病号服,黑压压的眉毛,一张苍白的,颧骨突出的脸。他对他微笑,双眼睑下却是湿淋淋的水痕。
是你吗?
是谁?
怪物。你是一个怪物。
我不是。
可她是那样说的。
谁?她又是谁?
他出院那天由司机和柳江茵接他回家,周末过后就回到了学校,对他的同学们都说是肺炎。孩子天生聪明,很快补上了错过的课程内容,但在随后的月考中仍然没有正常发挥,从全年级前十掉到了一百五十以后。
这引起了老师们的警惕,他们终于注意到突如其来的“肺炎”和长期卧床已经给他的身心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
孩子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坐立不安,时而又喜欢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待着。他终于彻底离开了校乐队大提琴手的位置。当有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要好几秒才能反应过来。
他会长时间盯着翻开的书页,在同一页可以看很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自己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
心理顾问是校医兼任的,上学的时候好像选过几门心理方面的课,非常尽职尽责。她询问他的学习情况,替他一条条分析为什么他会出现反应迟钝与情绪低落。她提到身体不适、课业压力、与校园生活的脱节和在过去的几个月太过于空闲等等理由,关于每一条都大量询问他的感受。
他犹豫再三,说他怀疑自己病了,但顾问说这是高中生中很正常的现象。
“多大的人了,要学会自己调节情绪,没事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你看,你这些事情许多其他学生都有,你也要想开点。想想你现在生活多么无忧,再想想贫困山区的孩子们,不觉得不应该吗?再说,你总是这样充满了负能量,也会影响你的同学们的。沈霁青,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你一定也不想这样吧?”
孩子觉得她太和蔼,太富有责任心了,以至于他根本不忍心让她失望。
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他只去过一次,在其他时候,他仍然规律地去看在他住院期间为他治疗的心理医生。他出院的时候已经被下结论说基本痊愈,但仍然需要定期复查。他们每半个月去一次,柳江茵和司机和他。一次他从咨询室里出来,看见柳江茵坐在等待椅上摆弄一只礼品盒。是给他的。
“我出去逛逛的时候看见的,就想起了你。”她拉住他的手,“看我对你多好。”
“谢谢你。”孩子说。
“你不打开看看吗?”
孩子拉开丝带,解开扣在一起的纸齿,里面是一个瓷制的,色泽艳丽的小丑人偶。小丑带着弯弯的尖帽,只有一只眼睛睁着,狡黠地微笑。
“多可爱啊,你看看像不像你,嗯?”
“是的。”孩子表情晦暗不明地低头。
*
吃午饭的时候,程姜继续思考关于提线木偶的事情。
他每天上午要想《琴吻》里的遣词用句,下午要进行兼职工作和考试复习,晚上要空出时间来和沈霁青一起待在客厅里,所以他只有午休的时间来思考舞台剧的事。这样其实很好,因为他完全忘记了困扰他直至精神崩溃的那一系列其实并没有被完全解决的心理困境,或者说,自从一个他已经忘记了内容的梦结束之后,他已经失去了思考这些令他痛苦的事情的动力。
他非常珍惜自己目前的生活。
虽然暂时没有工作,但程姜觉得自己的生活确确实实开始富有意义起来了。在下午之外的任何时候,他想的事情都令他感觉激动或者愉快。
舞台剧属于激动的那一部分。
定下来舞台剧的大致表现形式和主题后,他并没有直入主题地开始编故事,这不是他的习惯。即使是以情节为主题的短篇小说《湖中的女人》,起初也只是漫无目的的一个小自然段,随后他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而在写剧本的时候,他则喜欢先设想一个有画面感的舞台瞬间,再由此展开成完整丰满的故事。
他从栾羽提供的两个意象入手:红伞和人偶。
因为是以栾羽为主角的戏剧,所以虽然选择了以他自己的生活经历而浓缩的主题“命运”,他仍然希望能够尽可能融合她的想法。红伞的元素很容易加入,只要安排女主人公在演出的什么时候拿一把伞当道具就行了,但女主人公举着红伞的画面在他看来还是过于单薄。
所以他把希望放在了木偶身上。
木偶可以怎么在舞台上进行恰当的表现呢?
他完全也可以像对待雨伞一样对待它,把它作为一个简单的道具,但程姜总觉得这样有点可惜,因为说不定有更富有艺术感染力的方式。
他在搜索引擎上查找关键词,点开一个只有一个小剪辑片的视频,里面是穿着华丽的女主角在装潢得如同娃娃屋的房子里来回踱步。
他一看标题:玩偶之家。【注】
这个作品最出名的不是演出,而是剧本本身,因为据说是有女性独立的时代意义。程月故以前提到过女主角的名字,所以他有些印象。找不到视频资源,他只能去转而下载电子剧本,英文网站上有很多,甚至有些还带着段落分析。
程姜读书的速度非常快,加上剧本的语言很通俗易懂,他不到两个小时就彻底读完了一遍。
在第三幕结尾,娜拉说:
“我和我父亲一起住的时候,是他向我灌输关于所有事情的看法,所以我的认知和他的如出一辙;即使有时候我和他持不同意见,我也把自己的想法隐瞒起来,因为他肯定不喜欢我这样。他管我叫他的“洋娃娃女儿”,像我玩我的玩偶娃娃一样和我相处,把我也当成一个玩偶娃娃。而等我嫁给你,来和你一起住的时候——”
华丽的娃娃屋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娃娃,《玩偶之家》里也没有玩偶,只有娜拉。娜拉就是玩偶。他想起之前一闪而过的灵感:如果让栾羽扮木偶娃娃?
他看见黑色的舞台上亮着一小簇光。
面容模糊的穿着华丽的姑娘在独白的背景音下重复抽象的,打开窗户的动作,但举手投足都透露出隐隐的僵硬感。例如她面无表情,例如她双手的手指从始至终没有动作上的变化,例如她抬起胳膊的时候不像是用肌肉用力,而是一根看不见的线从她头顶伸下来,先拽起她的手腕,接着提起手肘,最后才是整条手臂。
程姜眼睛亮起一点光来。
他开始飞快地打字了。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感谢emmmm小姐姐的营养液 (
☆、chapter 77
到四月底的时候,程姜的剧本已经完成了大致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