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啪!的一声,是姜明远隔着桌子扬过来愤怒的一巴掌。
可这一巴掌过后,姜铎却不禁唏嘘:父亲确实是老了,手劲远不如当年甚至连个红印都不一定能留下,但自己除了感叹岁月蹉跎,感叹父亲的老迈更担忧他的心脏和血压外,却很难再体察到别的情绪。
姜铎也知道自己离废物不远,满身都是懒散的钝感,脑子慢半拍,行动更是慢半拍,仿佛活在套中总与周遭有巨大的疏离和隔阂。
一如此刻,除了默不作声的埋下脸,塌肩弓背,端着粗陶碗喝水一样往里灌汤,低头无视盛怒的父亲,就再无别的想要反驳或争辩或愤怒的念头。
死水或能微澜,但他却连死水都算不上,他就是滩烂泥巴……
可他姜明远是谁,一辈子阎王爷脾气向来说一不二,看着自己亲儿子颓然心死混不吝的厌世模样,不禁恼怒的一拍矮桌站起来,满脸我怎么生了他这么个又怂又孬的混账玩意儿,他当满世界就他一个人走不出去么?
要是换做当年,先用警绳捆了再用皮带抽,再不行就改用钢绳刹车线,总能抽出点志气来。
但是眼下,风声呜隆隆的刮起来让盆中的火炭时亮时暗,照的儿子脸上,有黑影跳跃,炭盆中的焦黑与烈红交错映照在记忆里明明高大俊朗意气风发,此刻却比自己更像个耄耋老者的儿子身上,鼓噪的胸腔又难免阵阵抽痛。
毕竟自己已经老了还瘸了腿,儿子长大了却丢了魂……
夜色越深,寒凉的北风就越刮越响,再汹涌的火焰被铺天盖地的冷风包围,也终会熄灭。姜明远的气息渐渐平复幽深,肩背一放松越发显得单薄且佝偻,只见他忽然往身侧拿出一个文件袋,边说了句:
“我找你有事情。”
边掏出一厚摞文书材料,扔到姜铎面前。
“陈舸、赵虎、王瑞和徐兴荣等人已经批捕,马上就要进入审查起诉阶段,案子虽然不是你主办,但人是你带出来的,公诉案卷出了公、检到法院,质证流程和文书规范性必须得更加严格,这方面属于你的业务范畴,就不用我再多强调重要性了吧,你得负起责任来。
还有,虽然我们手里有你弄出来那段铁证如山的录音,但审查材料时,还必须得补齐你和尔扎在抓获经过上的亲笔签名,以及你们进山以后的各种查证细节、各种旁证,为了避免疏漏,所有你参与过的办案流程你都必须再倒查一遍。
另外就是源鹤、周箐的系列无名尸体案,上级已经批示将这几起案件做并案调查处置并重新彻查,甚至要重新验尸,所有查证结果将一并归入“封堵漏勺”二阶段的证据收集工作。
所以你得把彻查案卷的前因后果梳理出来,补齐相关手续和文书。
虽然你的查证原由、线索分析报告、检材提取和检定结论告知工作已经被振辉替你梳理了个大概,但毕竟主导和主办人都是你,你看看这些材料里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细节,给我理出一份清单,别让熊忠和赵虎钻了空子。”
说完这些,姜明远默默的倒出一杯酒,抬起来一口饮尽,又往文件包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扔给儿子:
“右下角签个名,余知检帮你向省厅上报了立个人二等功的申报材料,他说这是他欠你的。
还有你住院期间那些费用,所有单据报销都是余知检帮着料理的,剩了点零头报不了,我也帮你还给了你小田叔,本来这钱应该由你自己去还,但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我觉得你也没那个能力还得上。
没办法,摊上你这么孽障就该我倒霉,只能我先帮你垫着,不用谢我,就当我这个做爹的欠你这个做儿子的。”
话说完,姜明远再倒一杯酒不管不顾的一饮而尽,姜铎有些迟钝的蹙紧眉头看着他老子,既担忧又责怪,却终结还是没吭声,窝窝囊囊的样子气得他老子差点没捏碎酒杯,话到嘴边再也按捺不住的沉声道:
“还有,跟你说件事,八年前你三两叔家出事那天晚上,你几口黄汤下了肚脑袋里糊里糊涂,有些事情你就给忘了吧?
你和小涛真当你俩能耐通天啥事都能瞒得滴水不漏?你也不想想我和你三两叔是端哪家饭碗的!你也不想想你俩那时候腻腻歪歪的恶心样子!
要不是那天晚上,小涛跪下跟我说你是压进他心里的大山,都是他先起的头,都是他招惹的你,他家要没出事,你早就被你三两叔活剐了多少回了,但现在看来,我真恨我那时候明里暗里的拦着三两,我真该亲手打断你的狗腿!”
原来……八年前?!终于有一点声音震动了心脏,甚至让自己吃惊不小。
姜铎瞳孔缩了缩僵在寒风里,半晌才低下头,脑内掀起惊涛骇浪,再抬眼时,面前已经饮下第四杯酒的父亲,眼底尽是愤懑、无奈与失望。忍不住攥起拳头双唇咬紧挣扎着,心内剧烈争斗,是索性一气儿把话挑明了说!?还是……退一退,忍一忍,让一让,再好好想一想?
可有些东西已经积压了这么多年,有些人已经烟消云散,如何还有必要继续深埋心底。
干脆把心一横,抢过桌上的玻璃瓶拧开把剩下的小半微黄一仰头灌进嘴里,整个喉腔顿时只剩苦和辛辣,再一扬手,把空瓶扔进院落摔了个粉碎,一开始明明是对饮,到这会儿反倒像是在拼命,姜铎表情狰狞却语调沉静的与父亲开诚布公。
“爸,道理我都明白,我比你更能讲道理,我在支队一年要主讲多少场全州的执法规范培训课程,去派出所实习的时候,我干过社区、干过巡警、干过治安调解,干过交通指挥调度,不像你,一辈子在缉毒死磕,面对那些二皮脸的毒贩药头永远不是吓唬就是恐吓,对我也一样。
那些要死要活爬楼顶的,我能跟他们站天台上胡扯一天的道理,我能把他们哄劝得和和乐乐,第二天就上公园相亲角粘大字报去。
可我劝不了自己。
我知道我已经掉进死胡同,但我就是走不出自己的路。我和小涛说好了我这辈子只和他一个人死磕,也早就答应过文清阿姨,我会一直陪着小涛,咱们做人总得讲诚信说话算数,对不对?
爸,多谢你当年没断我腿的恩情,也多谢你那会没有当面拆穿我,让我和小涛能平静的处上两年。
可是眼下,我倒也挺希望当时能被你打断腿。
如果腿断了,我就进不了警队也当不了警察,我也就不会自作主张的跑去查什么抛尸案,不会无知蛮勇的跑进那个废矿洞,我管他陈舸或赵虎是死是活,我管他制毒工厂在哪儿。
其实这两天我就老琢磨这事来着,除了胡搅蛮缠的迁怒你,我更恨我自己。
老爸,你说如果我当时老老实实的待在办公室哪儿也不去,是不是小涛就不会死?一想起这个,我就后悔,后悔得整夜睡不着觉,我一闭上眼睛全是被小涛扔出洞口还看见他笑的那一幕。
如果当时我不去掺和,让小涛和余知检他们按照他们的步骤慢慢把案子查清楚,再五年,再十年,再多少年都没关系,我总能等到小涛的,对不对?”
说到这里,姜铎埋下脑袋耸耸肩,藏住面目,忽然抬手又拧开桌上的玻璃瓶,仰头一张嘴灌进去大半,没温过的酒冰凉刺骨,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在寒风中哽咽,脖颈露出来,衣领上面有一截红绳,以及一道细小却深重的勒痕。
“爸,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虽然我打小就挺容易让你失望,我知道小涛他一直比我有出息得多,我也觉得很可惜这会儿站在你跟前的不是他却是我。
我知道他心里除了我,还有和你、和三两叔一样更坚硬、更深刻的东西,你们都有理想、有抱负、有信念,有坚守和善恶,有不能容忍和深恶痛绝,但我不一样,我心里从来就只有小涛。”
听着姜铎借酒泼洒出来的一番直言,姜明远呆愣住了。
这种结果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只矗立在灌满风的院落里,双唇紧抿呼吸深沉,心底苍白……没想到自己年过半百,说是知非知命,到头来却不明白也劝不回儿子的心。
沉默了好一会儿,眼见儿子一口又一口饮尽剩下的酒,瑟瑟寒夜里却浑身满溢冰冷与拒绝,完全没有想让自己再陪他一会儿的意思,姜明远只得痛苦不堪并无奈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