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舟市局(128)
“连峰他性格刚正不阿,却也不是一个板着脸的人。但那天,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严肃,严肃到让我背脊发凉。直到现在我都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我那时候的感受。我不知道这这份档案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他正在把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托付给了我!”
王洪庆说到激动之处,不得不停了下来。全一峰给他挪来了椅子,他坐下喘了一会儿粗气,看着全贵芳忧虑的眼神点了点头,继续道:“唯一的遗憾,就是当时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仔细问,他就接到了一个传呼机消息,急匆匆地走了。但我记得很清楚,他临走之前扭头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得很小声,他说:‘我怀疑我们的队伍中出现了不纯洁的因素’。”
没等在场的两个年轻人在震惊中缓过神来,王洪庆又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究竟当年连峰为什么会冒险把这份笔录从队里拿出来,还违规给了我这么一个体制外的人。这份笔录我细细翻看了成千上万遍,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了我的脑子里,但我还是没能从中看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我有时候猜测,他当时肯定是遇到了什么蹊跷的情况,但其实他还没有确定问题出在哪里,而把这份笔录带出市局,可能是出于他的直觉。你们别笑我的想法太过于天马行空,那是因为我是见识过他在破案的时候,他对于案件的那种直觉的厉害的,那是一种天赋。”
季廉自然没有嘲笑王洪庆,他甚至突然很能理解王洪庆的感受。他看看全一峰,他在后者的身上也不止一次地见识过这种天赋。
“但是我终究不是破案的料子,之后发生的那么多始料未及的事情,也让我时常怀疑,这份对我而言纪念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笔录,是不是连峰错付了。”
书房里升腾起两股纠缠的白烟,一时间室内烟雾缭绕。两个老伙计一人握着烟斗,一人夹着烟卷,吞云吐雾间回味着各自大相径庭又密不可分的人生。
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王洪庆把烟斗搁到一边,一只手按在那小盒子边上,说:“直到那天,晶晶被绑架的那天,我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连峰当年的直觉是对的。”
“晶晶的绑架?”全一峰和季廉的心里几乎同时咯噔了一下。
王洪庆没来得及往下说,全一峰也没来得及往下问,只听书房的门“嘭—”的一声被从外面撞开,王晶晶闯了进来,后头还牵着一个女人的手。那女人便是极少露面的琼婶。
外来者的突然闯入不但令屋里的人被吓一跳,闯入者本人显然也愣住了。王晶晶看着书桌旁打开的保险柜门,书桌上摊开的文件,还有这一屋子神情严肃的人,原本就怒气攻心的脸顿时更加青劲爆起。
“你们在立遗嘱?!”王晶晶像头被激怒的猛兽一般,朝着书桌上的文件扑将过来,动作之迅猛,若不是全一峰在场,这些文件怕不是都已经惨遭毒手。
“你要干什么?!”才反应过来的王洪庆,以从来未曾有过的严厉态度大声斥责道。
发了疯一样王晶晶,就跟大半年前在市局大队里的光景重现一样,让全一峰头疼不已。
“那天被炸死的应该是他!是他!”王晶晶甩开手臂上全一峰并没有太用力的钳制,尖叫的破音撕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你是什么意思?”全一峰在这种混乱的时刻,敏锐地觉察了她话里的不对劲儿,“为什么应该是我?”
“那辆明明是你的车!你的车!就应该是你去送死!”王晶晶死死地盯着全一峰,眼光似是要插穿他的双目。
“你那天怎么会看到我的车?”全一峰没有理会那眼神里□□裸的挑衅,继续死死地抓着重点不放。
对啊,今年的四月一号,那天王晶晶被绑架了,而他休假。凌队自己的车恰好入厂检修,情急之下便开走了他停在队里的车。王晶晶是他在追踪定位器信号的路上碰到的,在遇上之前,王晶晶项链里的信号断了一段时间。他记得他是在信号刚恢复不久便遇上了她。信号为什么会中断?又是如何恢复的?对了,王晶晶的项链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他当时怎么就没有深究下去?
全一峰瞪大了双眼。
“我何止看到了你的车!我还把我亲爱的爸爸送的跟踪器偷偷扔回了绑匪的车里!”王晶晶把“爸爸”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他们那车里有跟踪器探测仪,只要我把定位器开启,他们很快就能发现!”
所以,全一峰这个眼中钉既然跟着来了,就正好顺手给绑匪送上一份大礼!
震惊,简直是超乎所有想象力的震惊。这么个小姑娘,自己看着长大的,不对,几乎可以说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小姑娘,究竟是对自己有着怎样深刻的恶意,才能做出那样疯狂的举动!
那可是人命啊!
全一峰几乎陷入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出离的情绪之中,浑身不得动弹。
王晶晶却是一刻不停地转向了父亲王洪庆,继续她的嘶吼:“这些都是你重金聘请的专家们教会我的,没想到差点让你的野种丢掉性命吧?!”
“啪——!”一记仿佛响彻整座别墅的耳光响起,全一峰盯着王洪庆通红的手掌,自己的手掌也隐隐作痛起来。他知道,这一巴掌是替他扇的。
“你!还有你!知道他是谁吗?!”王洪庆气极反笑,说话声音不住地颤抖,他看了眼女儿,又看了眼妻子,继而指向全一峰,对神色各异的两人说:“他,他是你爸爸的救命恩人的儿子!是我们千辛万苦保护下来的唯一后人!”
“你说的……是真的?”那个对什么事情都永远像个隐形人一样的琼婶,脸色突然一白,声音从两片干枯的嘴唇间艰难地挤出来,几欲原地瘫倒。
“什,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王晶晶来不及收住自己的怒气,倒是被母亲的反应给震惊了。
王洪庆正面朝向女儿,稍许平复了刚刚的激动而更加严肃地说道:“他的父亲,赫连峰,曾经的临舟市局刑警大队副队长,一个为了正义而牺牲的好警察,一个将你爸从魔鬼手中解救出来的大恩人,一个誓死跟犯罪分子斗争到底的却被诬陷被灭门、死后还要遭受不公待遇的英雄!”
然而表面的冷静维持短短数秒已经是极限,王洪庆终究是越说越气:“你,你,你!你说他的儿子是野种?!还想害死他!!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
气急攻心的王洪庆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能完整说出口,便大气直喘起来。
琼婶随着王洪庆的喘气声颓然地跌坐到了地上,厚厚的地毯让她的坠落悄无声息。
多少年了,儿子的被拐和遇害,在这对原本恩爱的夫妻之间,硬生生地撕裂出一道无法弥补的伤痕。晶晶的诞生,是他们这对心照不宣的伴侣对婚姻最后的拯救。而这场苟延残喘的拯救,此刻算是彻底的宣告了失败。
这世界上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比她更了解人贩子是怎样摧毁一个美满家庭的了。如果说不幸的遭遇使她对社会对人性充满了失望甚至变得冷漠,像赫连峰那样全心全意冲在追捕人贩第一线的警察,至少是她心灵上曾经得到过的唯一慰藉。即使在她跟丈夫渐行渐远的日子里,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内心也是坚信赫连峰的青白的。
“不关我的事,”她躲在只有自己的角落里,像是自辩,又更像是自欺,“不关我的事,你们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一场酝酿了三十年的台风,登陆之日摧枯拉朽,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卷入风暴中心,天旋地转。
如果在场的还有谁能保持冷静克制,那也只能是季廉这个还处在台风边缘外的人了。他在王洪庆父女对峙的当口,赶紧把档案装进盒子,并把盒子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虽然时机不太对,但他觉得自己此刻有必要代替全一峰把事情给问清楚:“庆叔,您刚才说,这份档案跟晶晶的绑架有关?”
王洪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他环视了屋内一圈,震惊迷茫的女儿,失魂落魄的妻子,强行压抑着怒火的全一峰,以及痛心疾首的全贵芳,都把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对。当时绑匪要求的交换条件,就是这份档案。什么350万赎金,是我随口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