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有怀念,也有一种说不清的神采,我熟悉,我爸年轻一点的时候,在家里偶尔说起耀华,也会是这样的眼神。
这是人谈起自己喜爱和自豪的事物时的眼神。
“一个导演?或者演员?不,这些都不够。”徐弱江说,“只有你爸爸,他斡旋在市场和创作的夹缝里,扛着所有压力,保护和引导着整个剧组打出来商业片的一片天,也打出耀华的一片天。只有这样的人,在我心里,能代表我们的那个时代。”
“孟小先生。”徐弱江往前坐了一点,“这不是为了什么利益,甚至也不是为了你爸爸,这是我个人的私心,我是在代表个人来请求你,帮助我,帮助我们这个剧组,去完成这部作品。”
我低下头,皱紧眉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可以对孟家的威逼利诱不假辞色,但是我没法不对徐弱江的这番话动容。这是对一个创作者热情的动容。
我知道我父亲身边有这样的一批人,可是我原来太小,后来他们又散了,就从来没有机会面对面深聊过。我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以这样的形式来到我面前。不为了叙旧寒暄,不为了利益往来,只是为了一个关于我爸的作品。
在我面前,没有什么个人恩怨能高过这种纯粹的创作理想。
可是世上事不是只要有理想就好的。
“徐老,文老。”我稳了一下声线才开口,“我很钦佩,您对作品的坦诚和热情,可是恕我直言,假设这部片子不是孟建华出品,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投资,我会很愿意帮助您。”
“我自己做了几年的编剧,我知道资本对于作品的左右和影响。我愿意相信您,但是我没法相信左右这个片子命脉的投资方。”
徐弱江和翁松对视一眼,大概有预想过我也许会这么说,开口:“孟小先生,我和老翁都是多年的资历了,有人脉,也有班底。不会轻易受制于人。”
“这部片子,有海鹿投资吗?”我直说了。
徐弱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回答:“是,怎么了。”
“劳驾您二位先不要出声,我打一个电话。”我说,摸出手机,给傅文睿打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电话那边傅文睿的声音有些疑惑。
“……孟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我有事问你。”我不和他寒暄,单刀直入,“你上次说,只要我签给海鹿,我爸那部传记电影的编剧就换成我。还作数吗?”
电话外,徐弱江和翁松都是神色一凛。
傅文睿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了:“作数,你改主意了?”
我没回答他,继续逼问:“如果我只要挂名,不干活呢。”
傅文睿沉默了两秒,语气有些飘忽,好像不相信是我会说的话,但还是给了我肯定的回复:“你要顶翁松的功劳?不太好操作,但是也可以,你……”
我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电话外,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徐弱江和翁松的脸色都难看到不行。
“这就是你们要合作的资方。”我说,“海鹿选秀积累的家底,年轻,莽撞,目中无人,但是巨富。没有孟家牵线,他们没有门路分影视剧这块蛋糕。但是既然他们已经入局了,就有话语权,也许换编剧这种事其实他只是说来骗人,未必会履约,但是演员呢,海鹿难道没有送他们那几个选秀出来的偶像问剧组要角色吗?”
徐弱江没有说话,我知道我应该说中了。
半晌过去,徐弱江叹口气:“孟小先生,我不会说我完全不会妥协。市场就是这样,出品方任命人员,决定角色。我不是年轻时候可以和他们撞得头破血流的愣头青了。”
“所以您明知道会处处受人掣肘,也要拍?”
“要拍。”
“为什么?”
“因为如果有天,现在这个市场变得很健康,也是从前人的失败里试错出来的。”
我骤然一惊,感觉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从脊髓直冲天灵盖,看向徐弱江。
他已经不再笑了,神色肃穆,像是他自己拍摄的那些片子里面的镜头。
“孟小先生,我们的任务不一样。”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坚持过自己,有人支持过我,也走过先辈走过的路。我见过市场化的过程,知道新资本入驻的趋势不可能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坚守扭转。可是在这样的洪流面前,如果我们这样已经积累了一辈子身家的老家伙不在前面开路,难道要你这样的小孩子,被摆布得头破血流,丧失本心,再叹息一声一代不如一代吗?”
“总要有人先和他们交上手的。我们这一辈人,有人扶持新的导演人才。有人一直坚持在拍独立电影。我的话,我不会放弃和资本合作拍片的机会,何况是我本来就想尝试的题材。我的作品和积累的口碑,都是我谈判的底气,是我和出品方议价的砝码。我想去拼一拼,就算失败,也为后人留了经验。”
“能左右资本的,只有市场。能左右市场的,只有作品。而好的作品,是需要钱的。既然资本看上我这些拙作上的利益,逐利而来,我何不也利用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徐弱江语重心长地看着我,“孟小先生,我喊你一声小先生,一方面是父辈的情分,一方面也是对你的尊重。我理解,也尊重你在这些事上的选择,甚至说,我支持你的选择。要强也好,清高也罢,少年清贫易受诱惑,你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难得。编剧是自尊非常高的行业,如果写的人都不信那些铮铮铁骨,赤子之心,又怎么能写得出这样的故事呢?”
“我说这些,不是想证明我这样的选择是正确的,易地而处,我相信孟小先生也会有自己的选择。说白了,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作品而来,想要尽力说服你相信我,帮助我。”
徐弱江和翁松一起看着我,说实在,我出生到现在也没有这么不知所措过。
“抱歉。”我说,“我可能还是不能,把我爸的旧物交给你们。”
一句话说完,徐弱江和翁松脸上一齐闪过失望,翁松看上去性子急些,想要继续开口。
我赶在他前面把剩下的话说完了。
“如果您二位不介意的话。”我开口,“到剧本完成这段时间,我们家的书房每天会向二老每天开放12小时,二位这段时间休息和饮食,都可以在这里解决。”
我笑了,笑得真心实意:“不知道二老可以接受吗?”
章节118: 3个月前/3个月前
标题:118
概要: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对于我这个决定,倪曼和项知言好像都没什么意外。
倪曼让老陶收拾了客房,安排徐弱江和翁松住进去。项知言默默帮我打扫了我家的书房,把我爸的家庭照片和相关的东西都收拢好,暂时转到了我们卧室放着,只留下他的工作记录和工具书之类的东西。
倪曼本来说是要过了年就和郑德安出去玩,这样一来也没走成,把时间往后延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启程。
这样收拾东西,又是安排客人,忙忙碌碌地打理了半天,谁都没顾上聊天说话。等终于闲下来的时候,我看看时间,离吃晚饭还有三小时,问项知言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我本来带他回来,就是想让他来看看我小时候走过的地方的。结果都这么些天了,都没得空出去。
项知言和我换过外套,披着一点点细微的风雪出了门。
有风雪的天气不算太好,我却很喜欢,总想起一句并不合时宜的诗。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里算是误用,白茫茫大地只是说地上空无一物,并不是落了雪把什么都盖了。
但是我是个文盲,我觉得这诗契合此刻的心情,就有感而发了。
项知言陪着我走了很久的路,从我家出发,走去附近的公园,我读书的小学,我和项知言讲我小时候的事。
就和徐弱江说的一样,我很小的时候,正好是败落时候,虽然比起别人家还是强些,但也大差不差,如果不是《财神报囍》那部片子,也许我也就这么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爸还会是我的偶像和灯塔。倪曼那个时候已经嫁进来了,也不知道受这个影响,她还会不会出轨跟我爸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