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以扬控制着不让自己皱眉。
所有少年都可以在这个年龄把心思匀给吃喝玩乐,因为哪怕他们成绩再不堪,再稀巴烂,至少也有两条手,考上几流的学校都能找到个将就的工作,能在未来多多少少看起来体面。
柳小满和他们真的不一样,柳小满除了一条胳膊和那个早点摊,什么都没有。
他的童年、少年,前面小半截的短短人生已经算是……毁掉了,以后的生活真的不能再毁一次。
“小满,”樊以扬很轻地叹了口气,重新让他看着自己,“咱们的出路只有高考,你是,我也是。”
柳小满张张嘴,想说什么,樊以扬打断他:“你不能泄劲儿,至少现在不能。马上过年了,好歹最后这几……”
“我爸要回来了。”柳小满定定地望着他。
樊以扬猛地一愣。
他第一反应先看向了柳小满的胳膊,然后又盯着柳小满,跟柳小满刚听到这个消息一样,他也有点儿懵。
“什……”开口后他又停下想了想,“回来?”
“嗯。”柳小满点头。
“什么时候?”樊以扬问。
“不知道,说想回来过年。”柳小满说。
“跟你说的?”樊以扬接着问。
“我爷。”柳小满慢吞吞地捏起笔,在“90”下面一道道画着,“给我爷打电话了,说想回来过年。”
他又重复了一次。
樊以扬没说话,屋里沉默下来,隐隐能听到客厅里电视的声响,和樊爸樊妈的说笑声。
柳小满爸爸。
这么些年,他以为这个词与柳小满的妈妈,都随着柳小满的胳膊一起远去了。
“你爸……”樊以扬想了想又开口,“叔叔,说了具体的时间么?”
没有。
柳小满摇头。
对啊,回来过年,又不会到了年三十那天才回家,过年过年,论的是一个“过”字,可能年二十九就回来,可能过了腊八就回来,可能……明天就能回来。
电话都打来了,回家还会远么?
樊以扬跟他想的一样,心情也跟他一样,有点儿迟钝地缓慢着。
“你是怎么想的?”他问柳小满。
柳小满没想法,来之前没想法,跟樊以扬说完依然没想法,总觉得在说别人家的事儿一样,怎么理解都带着荒唐。
“回来也好。”樊以扬看柳小满不说话,摸摸他的头发,“爷爷年纪也大了,你明年也要成年了,回来了,家也算有个家的样子……”
柳小满勉强咧了咧嘴。
“那你妈妈呢?联系过么?”樊以扬继续问他。
“不知道。”柳小满轻声说。
他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爷爷联系的,今天还是从前,如果是今天才联系,为什么突然就要回来;如果是一直保持着联系,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樊以扬算的那样,学期的最后一周,时间过得飞快。
柳小满没跟夏良提他爸爸的事儿,在喜欢的人面前他还是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小自尊,不想总提起糟糕的家事。
而且夏良最近也挺烦的,似乎快过年了,各家形式上还是趋向一个“团圆”,他妈妈最近给夏良的电话比之前密集得多,态度也总是紧绷绷地揪着学习。
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李猛的最后一周过得如坐针毡,每临近考试一天,他就更神经质一天,尚梁山拿着考场表在讲台上念每个人考场号的时候他都要崩溃了,死猪一样趴在桌上叨咕“这不他妈完了么”。
柳小满表示爱莫能助。
考试头一天的晚自习,他跟夏良一起掐着时间做了一套文综卷子,樊以扬给的,题目有点儿难,但是成功帮他滤出了两个没复习到的小知识点。
做完以后,两人互相换着批卷子,总分300,柳小满得了264,夏良得了187。
“这分数,比你少一半。”夏良把两人的卷子摆一块儿拍了一张。
“挺好的。”柳小满在他的分数后面画了个小太阳,“上回月考的卷子你才145。”
“我都忘了,你记那么清?”夏良对着小太阳又拍了一张。
柳小满得意地扬扬眉毛:“你每次进步我都记得。”
“这么感人,我都要流泪了。”夏良笑着说。
“你如果这次期末考文综能上二百,我也流。”柳小满说。
“真的?”夏良看着他。
“试试,我觉得你行。”柳小满往四周看一圈,主动捏捏夏良的手。
“你是不是还要拉个钩啊。”夏良的眼角绕出一段弧度。
柳小满把小指伸出来:“你想拉那拉一个也行。”
“成我想了。”夏良的小指跟他圈在一块儿拉了拉。
“本来就是你想。”柳小满把手收回去,抽出卷子的答案搁在两人中间,“拉了就不能变卦了,就得考二百。”
“柳小满,”夏良把答案摊开,对着选择题把正确的勾上,“你觉没觉得你胆子变大了?”
觉得。
不用夏良说他也觉得,跟夏良拉钩,放在熟悉起来之前真是想都不要想。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和夏良待在一起就是这样,哪哪儿都觉得轻松,从主动说话到主动开玩笑,从摸摸手到摸摸肚皮……这么一算,总耍流氓的好像不止夏良一个,他小动作也越来越多。
“变大了是好还是不好?”他歪头去看夏良的眼睛。
“好。”夏良点点头,把手往他腿上一搁,“越大越好。给你再捏捏吧。”
柳小满笑着把他掸开。
考试时匀不出心思想其他的,结束以后,这学期才算松下口气。
成绩当天出不来,高三的考完还要上一周课,到年二十八才放假,高二的意意思思也跟着多补了几天。
李猛在这几天里直接从将要死去过度成过不人不鬼,他花了一个晚上做出来的小抄屁用没有,还被监考老师给收了,让尚梁山去领人。李猛求了半天让尚梁山别告诉他妈,回来的时候整个人一股子要跳楼的架势。
王朝没什么起伏,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夏良也没反应,柳小满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只说了句“凑合”。
“你都填满了么?”柳小满问他。
“嗯。”夏良答应一声。
“那就行。”柳小满松了口气。
夏良都笑了:“你对我就这点儿要求,说好的二百呢?”
“我相信你。”柳小满笑着说。
他是真的相信夏良,就算他没尽力,好歹不会再跟刚开始一样,因为“懒得写”这种不可理喻的理由交白卷。
日子过得太顺畅,也太紧凑了,他都忘记他还有个十几年没出现的“爸”要回来过年。
柳小满爸爸到家那天是他们补课结束的最后一天,年二十五,周五,柳小满要去学校拿成绩。
补课的时间不算早自习,不用去那么早,他帮着爷爷把摊子收拾好,又把家里的卫生做了做,要过年了,该收拾的得收拾。
收得太入神,樊以扬的自行车铃都在楼下响了起来,他才着急忙慌地撇下抹布去换衣服。
可能是因为心急,一会儿拿东一会儿忘西的,走到门口要换鞋了,竟然发现书包没拿。
上学不带书包。
他笑了自己一声,转身回去拿书包。
敲门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小满?”爷爷在屋里喊一声。
“不是我,我没走呢,”柳小满挎着书包出来,“扬扬哥吧。”
“我这就下……”他边开门边说话,门开了,话却没能说下去。
一个非常……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柳小满脑子一懵。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他爸。
男人看着很狼狈,不管头脸都泛着点儿油光,一边肩膀上背着一个大的旅行包,脚边还立着一个同样很大的行李箱。箱子把手上系着个塑料袋,系得不严,里面露着一碗方便面,一条拆开的饼干,还有两三个苹果。
可能是坐了一夜火车刚下来。
“是……”男人跟他一样有些无措,但是调整得很迅速,他先看向柳小满的胳膊,然后挪回到他脸上,说不上来他是不是想做一个笑的表情,咬肌那一圈很僵硬地动了动,声音也很僵硬,问他:“是小满吧?”
“谁啊?”爷爷在房间咳着喊。
“我是……”男人嗫嚅了一句,像是被这一声听得愣了愣,没继续往下说,迅速回头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