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弄的。”夏良套着背心没起没伏地说,朝衣柜里抬抬下巴,“过来自己换。”
柳小满没怎么听夏良提过他父母,唯二的印象是上次来夏良家地路上听他说父母离婚了,再就是刚开学时在学校门口目击的大黑车,与车里追出来的踹腚一脚,直觉那应该是夏良的爸爸。
夏良身上有一种很“独”的味道,也能说也能笑,但给人的感觉对很多事情都没什么所谓,甚至带着点儿麻木,提起爸妈像是提门口卖煎饼果子的老头儿,而且凶起来是真凶,动起手也是真狠,冷着眼看人的时候,两个黑眼珠里一边一个“滚”。
柳小满有点儿好奇他的家庭,但是也只是好奇,有些事儿能问有些没必要问,有些人能往细腻话题里扒拉,有些人不能。
夏良明显属于后面那一挂。
柳小满对于第二次到别人家里,就要翻人衣柜拽人衣服有点儿抗拒,他用毛巾在身上又吸了吸,不自不在地拒绝:“没事,不怎么湿,一会儿就干了。”
夏良隔着半个房间都能看见他从前襟到胸口深了一片的水痕,他们校服跟全国任何一所学校的料子一样垃圾,遇水就氲,湿了就往身上贴,夏天的衬衫一场球打下来都能透肉,外套不至于透,但也没好多少。
他指了一下柳小满空着的那条袖子。
柳小满这条袖子时常给他一种后娘养的感觉,没什么存在感,总想不起来看,一低头才发现湿得稀里哗啦,估计跑的时候从衣兜里荡出去了,袖口边上甚至凝出了半颗水滴,正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欲坠。
脖子根儿很尴尬地一麻,他连忙用毛巾把袖子团起来攥着。
“不想挑我就随便拿了。”夏良从衣柜里拽出来一件上衣扔在床沿上,指了他一下,“脱了吧,还攥着干什么。”
说完,他拽过那张高脚凳一屁股坐上去,从桌上拿过火机点了根烟,看着柳小满。
袖子都湿得能滴水了,还坚持不脱不换,那就有点儿太矫情了。
柳小满挺为难地又纠结了几秒,硬着头皮把外套拉开脱掉。
里面的T恤也潮了一大片,贴着肉的外套一揭开,里面一层立马就能感觉到嗖嗖的凉气。
夏良一直看着他,柳小满没敢跟他对视,拿着外套茫然地看了一圈,夏良把烟夹到嘴边咬着,脚一蹬从高脚凳上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接过外套,把他往床头推了推。
“这件也脱了,我一块儿扔洗衣机里。”他对柳小满说。
“你先拿过去吧。”柳小满到了这一步,也不执着于自行烘干了,抓着T恤下摆看他。
夏良跟他对视两秒,“啊”一声反应过来,笑了:“不好意思?”
你说呢?
柳小满梗着脖子不说话,耳朵尖儿不受控制地开始自行发烫。
对于任何一个身体健全的男生来说,在同伴跟前儿光个膀子换件衣服——别说上衣了,就是换条裤衩可能都没什么不自在的。
但是柳小满不一样。
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残疾是一回事;能在夏天穿着短袖,把空荡荡的袖口示人是一回事;而要毫无遮掩地把残肢袒露在人前,绝对又是另一件事中的另一件事。
不管有没有用,从身体还是心理上,衣服都是他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从小到他,他也只在爷爷和樊以扬面前脱光过。
夏良看着柳小满,柳小满是个动不动就容易不好意思的人,脸皮比春饼还薄。
虽然被他三不五时地逗了两个月,抗腼腆能力上升了不少,但现在他看着自己,眼睛里带着点儿警惕的坚持,还是被浓郁的羞耻搅得乱七八糟。
两人都没说话,窗外斜风稍雨,雨声像是把这间屋子以外所有的声音都冲散了。
又一股凉风卷进来,柳小满的头发梢释放出很稀薄的洗发水香,在夏良鼻尖打了个转儿。
夏良下意识瞟向柳小满的脖子,他发誓他什么都没想,是脑子自己突然思考了起来——柳小满昨天应该是洗澡了,这时候如果把鼻子贴进他颈窝里呼吸,应该能闻见被雨水激出来的香皂味儿。
夏良一边眉毛抬了抬,突然觉得喉管有点儿痒。
“你先拿过去,我换完了再出去给你。”柳小满见眼神暗示无效,只能开口又说,声音在示弱本能地驱使下自觉地放低放轻。
他一这样,夏良就忍不住想逗他。
“是不是觉得太亮了。”他抬手越过柳小满的脑袋,往床头墙上“啪”地拍了一下,整个房间瞬间暗了下来。
雨声一下子变大了。
柳小满心口一蹦,说不上来地有点儿慌。
“我看不见了,”关灯的动作让夏良离他很近,往回收手时还很自然地在他耳朵上弹了一下,“脱吧。”
“……”柳小满无言地瞪着他。
“还不动,等着我给你脱?”夏良说。
“不用。”柳小满赶紧摇摇头,有了垃圾桶事件的教训,他相信夏良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在夏良带着笑的视线里又挣扎了会儿,柳小满紧攥下摆到有点发僵的右手动了动,心慌意乱地掀起一个小角。
房间里其实还是透着光,从那一小溜窗帘缝里。
但是跟刚才灯光四亮的条件比起来,这种能够把五官弱化下去的程度,已经让他觉得安全太多了。
人真是容易自我妥协。
其实他如果继续坚持让夏良出去再脱,夏良是会出去的,他知道。
夏良对自己没有恶意,多少会有点儿好奇,可绝对不会拿他的残疾当个打发时间的笑料,玩笑都是点到为止,会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分寸上。
他都知道。
但是他有点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继续坚持。
这个问题在柳小满的潜意识里冒出个头,都没来及清晰地浮上水面,就被手忙脚乱摁了下去。
可能昏暗下来的环境,真的能带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柳小满胡乱找了个理由,转转身,冲墙壁把光秃的左肩在夏良的目光里藏起来,用右半身对着他。
说实话,夏良也没想到柳小满竟然就这么同意了。
他以为凭柳小满的脸皮,会抓着衣摆跟自己耗到天荒地老,已经打算再逗他一下就转身出去,谁知道柳小满是不是被他唬过了头,坚持都没再坚持,直接妥协。
平心而论,夏良对柳小满的残疾有那么点儿好奇,但也就是那么点儿,是好奇链里最低端的那一种,对没切实见过的事物自然而然的那点儿好奇。
他不慕残,没想过研究柳小满的残臂。
但现在问题是……
望着眼前遮遮掩掩暴露出来的一截窄腰,他在心里吹了道口哨,有点儿想吸一口气。
“我操这雨!夏良!”气儿还没吸上来,院子里突然“乒呤乓啷”一阵嘈杂,听着不止一个人的动静,罗浩扯着嗓子趴在门上疯狂地拍,“开门啊!”
第44章
夏良,身为一个从初中就发现自己对同性更感兴趣, 除了取向, 各项指标都很正常的青春期少年, 在这种外面下雨屋里关灯的情境里, 看见柳小满露出一截腰, 跟其他男生看见女同学领口开大了没什么区别,不由自主地就升腾起些许想法。
想法还朦胧着,都没来及成型,罗浩一嗓子直接给他喊清醒了。
太操蛋了。
夏良心惊了一瞬,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简直就像撸管时被姥爷一把推开了门一样惊悚。
他整个人比柳小满的反应还快,身体在大脑指挥之前就出反应,上前一步,伸手把柳小满的衣摆拽了下来。
力道还挺大, 手伸过头了,连带着在柳小满的侧腰上也抓了一把。
触感真的很……夏良拢了拢掌心。
瘦。
柳小满也被吓了一跳, 一脸惊异地张圆了眼。
他本来是想朝门口看, 冷不丁挨了夏良这么一抓,半截身子通了电一样打个激灵,整个人都“醒”了。
“换你的。”夏良没再看他,用拳头抵在嘴上清清喉咙, 关上卧室门出去了。
还没忘了带上柳小满换下来的外套。
柳小满哪还有心思换。
他听罗浩在外面拍着门, 一颗心跳成了蹦豆儿,十分要命地产生出一股被“抓奸”的心情。
把灯重新打开,他在“先等等看情况”和“飞快把衣服换掉“这两个选项中, 犹犹豫豫地选择了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