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以扬其实能感觉到有人回来了,但是他停不下来。
不敢停。
不管门外站的是谁,他都不能停。
这次停下了,可能以后一辈子他都没勇气再开口,自责和愧疚太沉重了,背一辈子能把人熬垮。
“……当时爬电线杆的人,”他望着熟睡的爷爷,心跳剧烈到让人发抖,头皮上全是汗,“其实该是我。”
他闭闭眼,紧紧攥着膝盖的手掌一点点泄了力气。
柳小满从电线杆上摔下来,昏迷中失去的不止是一条胳膊,还有部分混乱的记忆。
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爬电线杆,当时年龄那么小,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本来也就是乱糟糟一片,没有头脑和逻辑,一窝蜂跑了,一窝蜂停下,樊以扬自己也想不起是谁先提了爬树,又是谁引申思维,提议了一句“谁敢爬电线杆”,谁喊了一声“樊以扬敢不敢”。
樊以扬不敢,他那天穿的新衣服,出去玩之前被老妈说了半天不许蹭脏衣服。
“你不爬就得找人替你!”有个小孩儿说。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看向柳小满,柳小满跟他玩得最好,每次谁跟谁一伙儿,柳小满都跟着他,他让柳小满干嘛柳小满就会干嘛。
就那一眼,后来大人们问起来,谁都说是柳小满自己爬的,谁都下意识把自己撇干净。但樊以扬明白,如果他不暗示,没看那一眼,一切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他们都太小了,太幼稚,也太不懂事了。
知道柳小满以后只剩下一条胳膊后,他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梦里的柳小满用透亮的眼睛看着他,问:“扬扬哥,你为什么要看我。”
这个梦压了他十多年,他不知道当时一起玩的其他几个小孩儿现在如何,长大后搬家的搬家转学的转学,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那段人人心虚、又人人都能自我欺骗“跟我无关”的过往,他忘不掉。
每一年,每一天,看见柳小满胳膊的每一眼,随着他们长大,对这个世界越来越了解,堆在他心上的罪恶感就更加一层。
除了想方设法的对柳小满好,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要把这些事说出来,尤其在小满爷爷中风以后,喃喃着说一条胳膊不知道怎么办的柳小满,快把他也压垮了。
“对不起。”说完最后一个字,樊以扬抹了把脸,不敢去看爷爷醒没醒,站起来转身要走。
看见站在门口的柳小满,他腿都是软的,想喊一声小满,想说你打我骂我吧,牙关却连开合都困难。
柳小满也没想打他,他张张嘴,眼神是彻头彻尾的空。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好像找到了一切苦难的源头,发泄的源头,但这个源头却不能成立,怒不成怒,火不成火,樊以扬的每一个字落在耳朵里,配合着他对自己的每一分好,每一点细节,最后带来的只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般的茫然失落。
“你说高考完,就能解放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飘飘地在问樊以扬,“就是指这个?”
樊以扬的眼圈迅速变得猩红。
“……对不起。”他又道了次歉。
柳小满摇摇头:“你先……走吧,我现在不太想说话。”
他得想想。
樊以扬还想再说什么,他没心思听,直接进了病房把门关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绝望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有绝望将他打倒。
柳小满懵着脑子想了半天,他以为自己会痛苦,会崩溃,会觉得天地都歪了,深爱的会离开,信赖的会欺骗,这个世界从始至终对他就像个不公的笑话。
但是他望着窗外愣了很久,心里却死水一样,泛不起丝毫的波澜。
可能绝望到谷底,真的就感受不到更多的绝望了。
还会更糟么?
还能更糟么?
再糟还能糟到哪儿去?
他不太能想到。
十八岁的柳小满,已经真正地失去了童年的一切。
你太强了,柳小满。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个励。
这一轮撑住,以后再没什么事能打垮你了。
又盯着窗外看了会儿,柳小满游散的目光定向某个点,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爷,长寿花竟然现在开了。”他指了指。
回应他的是爷爷一道呜咽。
柳小满回过头,看见爷爷在床上望着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歪咧着嘴哭,哭得泪流满面。
他没忍住又笑了,过去给爷爷擦擦眼泪,在他身旁蹲下来,把脑袋轻轻枕在爷爷不再结实,早已干瘦的膝盖上。
“长寿花都开了,你得好好活着。”他轻声说。
第96章
罗浩他们高考那两天,十四中也放假。夏良哪也没去, 闷在家里刷题写作业。
以前他看柳小满一扎进题海里能大半天不动, 还觉得费解, 现在发现只要不想去琢磨事儿, 做题是最方便的方法。
“回头我给你请几个老师, 周末和暑假你就在家补吧。”老妈翻着他最近一次月考的试卷,分数是满意的,期望值是没法满足的。
“随便。”夏良头也没抬。
“要是没留级,这一批高考就轮到你了。”老妈又说。
夏良没理她,在草稿纸上列了两套式子,往卷子上写答案。
“不过也快,”老妈也无所谓他搭不搭理,折了折卷子, “下半年你进了高三,时间就快得你抓都抓不住, 明年这时候你坐在考场上, 就知道有多感激我了。”
话太多了。
夏良不耐烦地往后一靠,把笔扔在桌上。
“写吧。”老妈“嗤”地笑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像他生日那天跟老妈保证的那样,什么也不想, 把心思全扔在学习上以后, 他跟老妈之间的相处确实有了改善。
虽然是很僵硬的改善,只服务于学习,好歹也算是改了。
至少现在他摔个笔老妈会主动离开, 如果放在之前,她只会顺手舀起什么东西就摔回来。
这种改善带来的效果是连锁的,比如在高考结束后罗浩他们喊夏良出去聚个餐,不用再几个人上门五花大绑,强行带人。
“他们放松了你不能放松,差不多就赶紧回来。”老妈说。
这群人就没有不放松的时候。
夏良在心里接一句。
等到了约饭的地方,他才知道这次不是几个人小聚,是以前班级所有人的毕业聚餐。
夏良有点儿尴尬,不太能给自己这个准高三找个什么样的定位,混进这个全员准大一的前前班级里。
而且,托他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老妈的福,夏良高中三……不对,四年,过得稀碎。
高一高二高二高三,入学分班留级转校,他硬是去了四个不同的班,一个班坐过的同学拢一块儿奔三百了,脸熟的不到五十个。
熟悉起来的两只手也就数得过来,一直玩在一块儿没生分的,也就罗浩他们四个。
所以他对“班集体”和“毕业”这种需要三年打底共同经历的词儿,实在没什么概念。
也不能说一点儿没有。
看见他们不管学的不学的,能考上的考不上的,都在这晚卸下担子互相拥抱说话,夏良不由地想到了柳小满。
他那个破扬扬哥也考完了,不知道有没有……
“良哥!走吧转个场!”罗浩一嗓子打断夏良的自我沉浸,明明喊着让他过去,还拎着个啤酒瓶子导弹一样两步轰了过来。
“樊以扬来了么?”夏良顺嘴问了句。
“没来吧,你找他干嘛?”罗浩往他肩上杵了一下,“你还带想他的?三年没说够两句话。”
夏良看他一眼,懒得说话。
各所中学的高三生们包揽了所有能嗨夜的场所,一群群解放的考生从清醒到发疯,从撸串到唱歌,最后夜游神一样拎着酒瓶在大街上晃荡,扯着嗓子笑扯着嗓子哭。
一开始高宇翔先哭,揽着郭魏的脑袋说“老子的高中结束了”,夏良看神经病一样看他。
等方正和罗浩也跟着哭,他就受不了了。
五个人搭着肩走在夜路上哭,太他妈傻逼了。
“没完了?”他在罗浩企图拥抱过来时毫不犹豫地闪开,“四个人加一块儿一千分都费劲,顶多去开发区上个师范,加戏有意思?”
几个人摸摸鼻子,高宇翔把郭魏拉过去,特不要脸地接了句“我俩各占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