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活过啊(7)
放过他吧,好不好,求求了,放过他。
手机铃声如黑白无常手里的铃铛,一声一声催促江童赶紧踏进地狱。厕所内的铃声格外震耳欲聋,江童最终自暴自弃地嚎啕大哭。
不知道那天的黑白无常是不是搞错了,索走的不是他的命而是睡眠。自那天以后,他开始整晚整晚失眠。每一个时间的榕大他都看过,从深夜至天光。每次失眠肝脏都开始绞痛,仿佛腹中有一台绞肉机,五脏六腑开始撕裂。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不知道当被问起为什么失眠时,他该如何回答。他一直坚信,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他深夜的疼痛,他无法入眠时的烦躁,根本没有人能体会,索性就不说吧。
一直熬到期末放寒假,江童瘦了许多,时常精神恍惚,室友喊他也没注意。有一次吃饭,室友开玩笑说,如果现在听到江童被车撞了他丝毫不意外。就江童现在没了魂一样的状态,出什么意外都见怪不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童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已经大半年没有回家了,江童拖着行李步伐沉重,脚下灌了铅一般。楚河送他去车站,见他神情恍惚,问道:“你怎么了?看你精神不大好,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不用了。”江童拉住楚河,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可能是要回家了昨晚没睡好的,我在车上睡一觉就好了。”
“那也行,你记得吃东西,别饿着,对胃不好。”楚河伸手理了理江童额前凌乱的碎发,再将他折起的衣领翻出来理好。
突然的温柔竟让江童鼻尖酸涩,忍着想哭的冲动,江童抓起行李箱边走边说:“要进站了,我走了你回去注意安全。”
仿佛是在躲避一般,江童头也不回地挤进人群。他不想楚河看到他痛哭流涕的模样,他不想楚河看到他的难堪和狼狈,他只想以干净的模样,体面地和楚河做朋友。
然而事情总是无法得偿所愿的,寒假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江童每天都在吵架声中煎熬。
缩在房间里,从夜幕将至到清晨日升,他都睁着眼,听着门外聒噪的声音。爸爸的呵斥声、妈妈的吵闹声、摔杯子、砸电视,抽桌子。他不敢打开房门,他不敢也不想踏进那个脏乱的鸡飞狗跳的世界,他甚至不敢出门。
一想到出门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同情他、可怜他、鄙夷他,他就浑身发疼。
——这是那家出轨妈的儿子。
——这么年轻,听说还在上大学吧。真是可惜了,儿子上大学家里就熬出来了,他妈妈是有多想不开还出轨,一大把年纪了真是不知羞耻。
——听说还比她大二十多岁呢,都能当爸了,也不知道这孩子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都可怜,以后娶媳妇怎么说得出口,谁家姑娘愿意嫁到一个婆婆出轨的家庭,真是一点不为孩子着想。
——就是就是!
耳边幻想的谈论声愈来愈清晰,江童倒在床上,缩进被窝里盖得严严实实,捂着耳朵双眼紧闭,哀求地嘀咕着:“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们,不要再吵了。”
然而他最后的阵地也被破坏,房门被推开,他爸爸走进房间,坐在床上哭诉:“小童啊,我这辈子真是全被你妈毁了。我一心一意为这个家,她就这么对我?因为我不会说好听的话,她就在外面找了个野男人?那个老男人比她大二十岁,都能做爹了。她就这么不知廉耻?你小姨劝她多少回了,她就是不改,我要怎么对她,她才明白我的心?”
“离婚吧。”江童眼神空洞,看着眼前这个丝毫没有尊严地痛苦的中年男人,将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轻易触碰的想法,鼓起勇气说了出来,“离婚就不用再吵了。”
“你说得简单!”爸爸止住了哭声,生气地喝他,“离婚?我不甘心,离婚后她要分一半的财产,我凭什么把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白白送给她和那个老男人享福?我好不容易将你供上大学,要不是因为有你,我何必在这个家忍气吞声。小童,爸爸的苦衷你不明白啊。”
“我不明白。”江童双手握拳,压抑心中的怨恨,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让我遭罪?你要是不甘心就离婚啊,长痛不如短痛,说到底你就是懦弱无能——”
话还未说完,爸爸狠狠打了江童一耳光,脸上的手指印清晰可见,半边脸瞬间红肿。
江爸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儿子,扔下一句不懂事就离开了,房门“砰”地一声摔上。
江童再也坐不住了,身体往一边倾斜倒在床上。才一个月,他好像过了数百年一样,好累。
从来没有这样期待开学,江童早早收拾了行李,没有一句道别就离开了乌烟瘴气的家。犹如一只放出囚笼的小鸟,心里轻松了不少。
回到学校,楚河看见他脸上还未彻底消散的红肿,赶紧取来他宿舍的医药包,给江童擦药。
才一个月不见,江童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楚河心里不悦,但手上的动作仍是温柔的,棉签蘸着药酒轻轻地擦拭江童红肿的脸颊。仿佛是打在自己身上一般,楚河的心也跟着疼起来。
“大四了,你想好干什么了吗?”楚河轻声问。
“嗯。”江童声音微弱,却有一分欣喜,“我想考研。”
“想考哪个学校?”
“京传。”
“传媒?”
“对。”
“你不是学工管的吗?怎么想跨专业了?还是三跨。”
“其实我一直都想学新闻,现在这个专业是调剂的。”江童微微仰起头方便楚河擦药,“我想成为拿笔杆子的人,用我的笔回敬他们的手枪。”
声音极小,却无比坚定。谈起自己的新闻理想,江童枯萎的心似乎有了一分春色,缓缓绽放。
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天光了。
“好。”楚河轻声笑了笑,“我陪你。”
“你也考这个?”江童满腹疑惑地看着楚河。
“我不考,我陪你复习。”楚河收起药酒,轻轻擦去江童脸上多余的药渍。
看着眼前人永远温柔的模样,江童心头一紧,眼眶微热。突然想在他面前发声大哭,将压在心里的委屈全都一股脑发泄出来。可是他没有,他不想楚河接受他的负能量。楚河能够陪在他身边,已经足够了,他不能太贪心。
第6章 假期相逢
大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江童忙着查询院校信息,以及四处购买考研资料。他已经决定了考京传的新闻学专业,那就义无反顾地前行吧。
京传是国内顶尖的传媒院校,每年的研考都是大神打架。江童不敢掉以轻心,在微薄、支乎等各个平台搜索相关信息,联系上岸学长学姐购买笔记。
或许是紧张的备考,也或许是爸爸不间断的电话。江童觉得自己是一只骆驼,背上的稻草越来越多,他不知道会不会有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死他。
持续的失眠,持续的电话,持续的争吵。江童的状态越来越差,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楚河实在看不下去了,以为他是因为考研太过紧张,所以在暑假来临的时候,邀他一起去旅游放松几天。
也好。江童答应了,也许出去散散心就好了。
夏日,当然是去看海了。楚河和江童选择了厦市,距离榕市也很近,动车只要两个小时。
离开压抑的气氛,江童坐在礁石上看着脚下涌来的海水,心情也好了许多。海边风大,碧浪冲刷着沙滩,仿佛在冲刷江童心里的污垢。
如果能永远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想,化成一块石头就好了。江童暗暗想。
夜晚按照手机软件的推荐,两人找到一家餐馆。尝过土笋冻、沙茶面,还喝了椰汁,用吸管插.进椰子的那种。江童觉得心脏也活了过来,原来人们总幻想混吃等死,当个废物也是情有可原的。
夏夜路上的人丝毫不比白日少,尤其厦市是著名的旅游胜地。返回酒店的路上,依旧人来人往。
楚河将江童护在右边,两人慢悠悠地走回酒店,当做饭后消食。耳边嘈杂声,并不刺耳,凉风习习吹在身上格外舒服。
江童终于从一堆灰烬中活了过来,正欲转头询问楚河晚上谁先洗澡时,却突然瞥到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熟悉得令他眼眶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