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9)
我说:我是谁?
她诧异地瞪了我一眼:你就是你呗!
后来她兴高彩烈地向我招手,你过来,瞧我编的这个喜字好不好看,编了这五十多年,每天夜里都编这劳什子,只有今天夜里编的最好看,你说是不是?我说:是很好看。很好看。她抓过我的手——她的手坚硬、粗糙、冰冷,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都忘了怎么编吧?你来试试、试试呀!后来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编绳结,我们非常高兴地编着,敏捷,麻利,熟练,而且忘我,我注意到她穿着一身大红绣花的衣裤,象是在衣框里放得久了,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潮湿的霉味,我觉得她非常非常得漂亮,在灯光下,她的脸平整而光滑,没有一丝皱褶,她就象一个没有年龄的女人,即象少女,又象个老妇人,可都没什么分别。
我们编完那个绳结,把它高高地悬挂在墙上,它摇摇晃晃地垂着,缨络丝丝缕缕地绞缠在一起。
女人忽然小声说:这一切值得吗?
我问:什么?女人摇头。
累了。睡吧。她说。
第二天,没有鸡叫,天空还是径自大模大样地发了白。我准备向那女人告别,看见她静静躺在一张狭小的床上,——,脸上是心平气和的笑容,我碰碰她的脸,冰冷而毫无反应。
她死了。
我站在她床前呆了半晌,后来我走了。低着头,走到大门口,撞在什么东西上,抬头,不知什么时候,那绳结被挂在大门上,早晨的阳光象一把刀子,将绳子一点一点地肢解开,最后成了水晶一样无限透明,而且开始融化起来,象海洋深处那些软体动物,瘫软,一截一截地落下来,变成红色的液体。
李蒙非常认真地向我讲这个故事,但无论如何这个故事太过随意而且戏剧性太强,我甚至觉得颇象第五代导演的某些表现中国旧民俗或者旧习俗的电影,离真实只有一步之遥,但又永远泾渭分明,如油和水,没有结合在一起的可能;但同时也并不荒诞,似乎也有根有据理由确凿,好象跟真似的。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就象夹缝中的一个人,两边全都是镜子,但照出来的却不是同一张脸。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我疑疑惑惑地对李蒙说:真的吗?
李蒙挑畔似地用眼角掠了我一眼,自己却又忍不住“扑嗤”笑出声来。假的!他说。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很坏。是不是?李蒙变得象个顽童一样赖皮而趣致,摇头晃脑,撮着小嘴,眯缝起眼睛,长长的睫毛,淡淡的阴影,象两只随时都要展翅欲飞的蝴蝶。
而我喜欢蝴蝶,那种朝生暮死,千变万化的小东西。
甭管故事是真是假,我对李蒙摊开手,很可怜很无奈地说,我已经……很饿了,咱先解决生计问题怎么样?李蒙更可怜以及更无奈地对我说:只有方便面,行不行?行不行?嗯?
第9章
小小的一个煤汽灶,冒着一圈蓝色的,象菊花一样尽情舒展的火苗,上面是一个同样小小的钢精锅,里面先是一锅清水,自由而幸福地翻滚着,美得冒泡泡;后来就有两块象老鳏夫一样悭吝古怪而且硬梆梆的即食面奋不顾身地跳下水去,立刻就被幸福所感染,同化,一张表情生冷的脸也变得生动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声色犬马的好日子,因此每一道皱纹都无拘无束地张开,光滑,平整,挥来荡去,袅袅婷婷,仪态大方,上下翻动,看上去简直晚节不保。
我和李蒙面对面地盘腿坐在席子上,中间是那锅热汽腾腾的即食面,我们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团淀粉混合物在水中象一丛浮萍或者水草一样优美地游动着,又象一束长发,烫过的,是波浪形的大花纹,有一度非常时髦,我姐姐就曾经烫过这么一头长长的波浪形头发,所以有事没事的就不停地晃头,晃地那头“大波浪”花枝似的乱颤,或者象渔民对着江心一览的湖面“哗”地撒出网去,白亮晶晶的耀眼一片……无论怎么样我都觉得这很妖娆很性感,震人心魄,情难自禁,我还想过要是我也有一头这样的长发应该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又长又黑,无数闪着光的小涡,晃过来晃过去,是否能够迷倒一批人?如果我是个撒网的,那疏而不漏的网在明如镜的天空中延伸,延伸,最后堕进水里,我能够逮到什么?有我想要的猎物吗?但问题是,我需要什么的猎物?鱼?虾?一堆粗粝而坚贞不屈的蚌?都是些问题……而问题是无处不在的……我与李蒙相对而坐,眼睛盯着沸反盈天的锅里,脸上赤裸裸得写着“垂涎欲滴”四个字,当然换成“望眼欲穿”也解释得通。只是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对一包即食面发生那么大的兴趣,从前我只要闻到即食面那种油腻辛辣的味道就会忍不住要呕吐,——难道我真得饿了吗?这是一个好的理由,充分,坦诚,就象泡在澡塘里,大家都是一样的,体毛多一点少一点家伙大一点小一点,可有什么差别,赤诚相见,比肝胆相照还更要深刻,肝胆是用不着避及的,而你的阴茎和睾丸是该避讳的,要不然为什么叫“私处”,可在澡塘里大家都没有私处,每个人都是公共的,你的阴茎和睾丸也是公共的,每个人都可以盯住不放,虽然没有触摸的权利,可有欣赏的权利,而我乐于被欣赏,如果欣赏者感到愉快,并且我又没什么损失……
妈的,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一碗即食面被我风卷残云地吞下肚去,无论怎么看我都像个饕餮之徙,但问题是其实我并不是一个饕餮之徙,尤其不该是个吃即食面的饕餮之徙,但当时我就这么没出息,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看上去一定很傻,也许我就要是自己变得傻呼呼的,在一个值得你喜爱的人面前,与其装精明,不如装傻,这样效果会更好,会更容易触发他某种依稀残存在心底的,细若游丝的情感。
但我必须指出,这一点并不适合我与李蒙。
许多时候,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我自己都没法当真。
第10章
等哪天得闲,我好好做一桌子菜请你。李蒙说。
你会做菜?我惊奇地问。
这年头,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几乎没人会做中国菜了,无论男女,也许是懒,也许是不屑,女孩子也许是为了捍卫女权,总之,再过多少年,我们就只知道吃汉堡包或者三明治了,而中国餐馆则全开到国外去了。
我做菜做得很好的。李蒙认真地说,尽管这样不太谦虚。我喜欢做菜,这是一种情感艺术——当然是一种情感艺术,有什么不对吗?做菜并不是要给自己吃,而是给你所喜欢的人吃,这样才会有,激情,知道吗,激情——就象我听到的一张柴可夫斯基的唱片,名字就叫《激情》(PASSION)。
激情很可怕。我说。
没有激情更可怕。
没有激情会安全些。
你不可能得到你所期望的安全。永远。
不说激情……为什么住在这?
这是我们租的房子。
我们?
还有别人。
嗯。
这地方很乱。
因为乱所以安静。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乱哄哄的,谁会在意你呢?没人在意你,这就是安静。如果解释成安全,我想也可以。
真能做得到吗?
当然不能……有时候我们都很幼稚。
我们?
我们。
第11章
我与李蒙歪在柔软宽大的席梦思床垫上,窗前挂着的那团又扁又平面目可憎的深黄色太阳终于一步三回头地怏怏走了,房间里渐渐黯淡下来,而月亮还没有升起,这是一段非常难得的空白,静谧,安详,乐天安命,心满意足,在这种时候我变得很恬淡起来,古人常说“人淡如菊”,这真是种诗意盎然的说法。悠闲,自在,与世无争。倚靠着墙壁,看着李蒙尽量地将自己的身体伸展,成为一个“大”字的形状,躺在床上,却有一只长长的手臂在空中毫无方向漫无目的的挥舞,尖尖的手指,白色的指甲晶莹地反射着点点滴滴,冰冷凛冽的寒光,就象黑暗中突然冒出来的一星儿火花,将黑暗摒弃在火光之外,决绝,斩钉截铁,丝毫通融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那光,莹白色的光,从李蒙手指上映出来的光,刺进我的眼睛,象古龙小说里的小李飞刀,很痛,痛入骨髓,……眼睛在跳,跳,看到的只是花花绿绿高速旋转的一片,星罗棋布,支离破碎,我看见一件印满了好多嘴唇的T恤,深红深红的嘴唇,紧紧抿着的,微微张开的,象蛇狂舞一般抽搐扭动着,最终贴上我的脸,嘴唇,鲜艳欲滴,象熟透了的李子,象落在手心的玫瑰的花瓣,辗成桨汁,惨惨的黏黏一滩,忽然蠕动起来,原来是探出唇外的舌尖,伸过来,伸过来,象血一样的腥味,象玫瑰一样的甜味,混杂,搅拌,发酵,升腾……,什么样的气味,撩动着我纤微的的神经末梢,捉迷藏吗,大家都躲在哪儿,只剩下我一个人,象电影散场一样凄清难耐,灯也关掉了,啪,啪,荒凉乘虚而入,而四周是一望茫茫的戈壁,一丛一丛白毛草在漠漠的风中点头哈腰我们做错了什么,要向所有人赔着莫名其妙的小心?从哪儿窜出来的蜥蜴,是黯绿色的,不知何时,纵身跃上我的身体,脚掌之间连着灰褐色的蹼,很薄,不断地分泌着黑色的胶状液体,还有粗硬的沙粒,嚓嚓响着,笑着,从它的鼻孔里喷着乳白色的汽体,飘浮在空中,象一张塑料薄膜,层层裹裹地把我包起来,然后它亲昵地向我伸过它狭长坚硬的喙,涎水沥沥落落地撒在我脸上,一丝红线般的舌头,缓慢地,一点一点切割着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