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5)
但无论我在棉花地里躺多久,从早到晚,辗死了很多虫子,惊起来很多鸟,零零碎碎的天空最终昏暗下来,我就必须得回家去。我知道在家里,有我的父亲,母亲,一只猫,和一群鸡,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
我父亲和母亲都是乡下人。在我躺在棉花地或者回到家的时候,他们总在兴致勃勃,没完没了地争吵,吵来吵去都是大同小异的内容,似乎他们从来不知道去陈出新的道理,不仅是我,就连猫和那一群鸡听了也会止不住地打瞌睡。
我父亲总是这样詈骂道:你这到处扰骚卖浪的臭婊子!
我母亲总是千篇一律地回骂过去:你这恁本事没有没用的狗鸡巴日出来的东西!亏你裆里还长着一套家伙,你也还算是个男人?!
然后我父亲发了疯似地打我母亲,我父亲干枯瘦小,可打起我母亲来却力大无比,我母亲披着头发四处逃窜,她穿着色彩鲜艳的花布棉袄,跑起来象是一匹在风中漫卷飘舞的绸子,煞是好看。我母亲不哭,我母亲牙齿咬得嗝嗝响,我母亲的牙齿很白而且整齐结实。后来我父亲揪住我母亲的头发,他象揪着一团麻线或者稻草似的,一直拖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我父亲抓住她的头发很卖力气地一下一下地往树上撞,撞得真响呀,满院子都是噗嗵噗嗵的声音,挤挤挨挨四处萦绕,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鸡群和猫都开始躁动起来,咔嗒咔嗒,吱哩吱哩地吵嚷不休,慢慢地槐树变成了油汪汪的洋红色,象廉价水果糖一样饱含杂质的半透明,腥不啦叽甜不丝丝的,猫精神抖擞地在院子里腾挪跳跃,围着老槐树,绕来绕去地转圈子,后来它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踱步过去,伸出爪子去触摸那些又粘又湿的血块,然后对着美丽的象海藻一样橙红色阳光,诧异地歪着头,聚精会神地研究那高举起来的小爪子,红彤彤的象个绒绒的毛线球,它高兴地呼噜呼噜笑将起来。我走过去,抱起猫,抓着它那只红爪子在
我父亲干瘦而肮脏,努力工作着的后背上狠狠地挠了一下,挠出五道彩虹一样的伤痕。我父亲转过身来,我说,别打了,我父亲咝溜咝溜笑起来,象铁片刮搪瓷脸盆一样嘎嘎的令人难过。我父亲把手伸过来,一直伸到我又细又长象草茎般的脖子上,他的手臂骨骼突出青筋暴跳。他抓住我的衣领子,一下子就把我拎起来,我不明白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或者说我不明白我怎么轻得跟纸片儿跟羽毛似的。我吊在空中,双脚在空中迎风摇摆,就象老榆树上飘来荡去的“吊死鬼”虫子,我不禁舔舔裂成一道一道血口的嘴唇,懵懵懂懂的微笑着。我感到我一直在往上升,往上升,最后,我知道,我的头碰着那个又白又胖面目浮肿的太阳了,碰得我又热又辣眼冒金星,眼泪劈哩啪啦往下落。
我听见我父亲的声音刮刮直响:他是谁的崽?哪个鳖孙子日出来的货?
我悬挂在空中,俯视着我母亲劈叉着腿站在我父亲面前,披头散发,污血从脑门子一直往下流,染红了白花花的乳房和肚皮。她格楞格楞地咬着牙说:操你妈的有血性你就摔死他!你个没好没歹没血性只会跟老娘歪歪叽叽的狗日的货!你不摔死他算操你妈的没长鸡巴!
后来我就从空中摔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我父亲撅着狭小干瘦的屁股,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象只老丧狗似的哈哈悲伧干嚎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我父亲和村里别的一些人被公社抽去兴修水利建大渠去了。家里一下子变得无声无息起来,安静得令人疑惑,仿佛走错了门,或者我依然躺在棉花地里,软绵绵的虫子落在我身上,挟在我的两个手指间,挤成一滩黑色的混浊脓水。连那群鸡和那只猫都开始无精打彩起来,恹恹地在墙根卧着,晒着太阳,迷离地打着瞌睡。
那、天、晚、上…… ……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上炕了,半夜时我被一阵肚痛给弄醒了,我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在厕所蹲下去,仰着头看那天空里的明明烁烁的星星,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它们很象我。忽然我听到屋门吱扭响了一下,很快,在干干净净的月光里,我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象平地里刮起一阵风似的忽悠飘过去,我揉揉眼睛,再看时,却什么也没有。我睡眼朦惺迷迷糊糊地往屋子里走,推门,门却闩上了。我小声说:娘——娘——。可没人答应。我听见从门缝里曲里拐弯地钻出来一种呼啦呼啦扑腾扑腾的声音,象条红色的赤练蛇,轻车熟路地游进我的耳朵眼里,然后在我的身体里一窜一窜地横冲直撞。不知是谁,哑着嗓子,痛苦的,粗声粗气地喘,像我吃水果糖一样吧唧吧唧的咂咂声,像村里爆米花的二老汉拉风箱的声音——呼哧呼、呼哧呼,蓝英英的小火苗从艳艳的煤烬上一扭一摆地飘上来,让你看得怪燥热的。我敲敲门,也没人作应。我只好翻过身来,背倚靠着门,看着天,月亮匆匆忙忙地躲进云后面去了,黑暗象一件经年不曾涮洗过的宽衣大袍,蒙头盖脸地就扑在我身上,而外面是密密麻麻站立着的妖魔鬼怪,吡牙咧嘴地逼过来,莹白色的长指甲触到我的眼睫毛上。
我悚然地睁大了眼睛。
我忽然小声地说:爹——。
这声音就象在三伏天毒辣辣的日头底下,一碗水泼到地上,冒了一阵白烟,滋滋地发出一声响,然后迅速地渗进去,什么也不见了,什么也没有。
我说:爹,你回来吧。
我不停地说,说得我口干舌燥,嗓子噎的难受,好象这样就可以消除掉我内心的恐惧似的。
就在这时,我看见从院墙上敏捷地翻下来一个人影,然后象只大狸猫一样无声无息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我认出是谁了。我欣喜地说:爹!我父亲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从他身上腾腾地蒸发出来一种象是牲口棚里才有的,哄哄的热气。我仰着头,看他的脸,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睛似乎有红色的光在流淌。我父亲仿佛洞悉一切似的,什么也不说。他攥着我的手脖子,牵我到柴房里,把我惯在柴草地上。
我爹说:好生呆着,不许出来!
我躺在麦秸垛里渐渐地瞌睡过去,并且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过年了,一阵劈哩啪啦的炮仗响,然后是满地湿漉漉的纸屑,嵌在地里,纷纷扬扬的一片红点。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对联红衣裳,都是红的,红的真好看。我父亲在杀一只长着红色花哨羽毛的鸡,那只鸡直着嗓子啊啊拼命地叫,可等到最后又忽然大大方方地唱起歌来了。
那歌声真好听,象是平日里母亲一边对着镜子梳妆一边哼的小调,可渐渐地走了音,好象嗓子忽然之间劈地四分五裂,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难听的声响。
我被惊醒过来。我睁开眼睛,柴房门被推开了。我父亲咚咚咚地闯进来,在我身边蹲下。我闻到一种很臭很臭的味道,我们街坊佟娃他爹是杀猪的,每天晚上会裹着一大团猪下水回家,身上散发出来的熏熏的就是这种味道。
我摸摸我父亲的衣裳,沾了我满手粘乎乎湿浸浸的东西。
我说:爹,你跟佟娃他爹一块杀猪去了?
我爹不说话,他直直地盯着我看。他的眼珠子奇怪地噼噼啪啪地,象过了电一样,冒着火光,是绿色的,莹莹如豆,摇摇晃晃,可怎么也熄灭不了。我觉得害怕极了。我挣扎着起来要跑掉。我父亲一把按住我,手上不知哪来的忽然多出一条粗绳子来,他俐俐落落地将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绕了一个结,一手抓着一头,脚踩着我的胸膛。
……一个小人在地里拔萝卜,好大的萝卜呀,吭唷吭唷,使劲地拔,双手攥着绿油油的缨子,使劲,使劲,半截白生生的萝卜从黑土地里钻出来,再使劲,“咔嚓”,萝卜断了,乳白色的浓浆淌了小人一脚。……横七竖八地搭起来一堆柴火,很高,风一吹就打晃,后来一个人走过去,从下面抽掉了一根柴,柴火垛就哗哗啦啦地散架了,瘦仃仃的枯枝败叶滚了一地,踩在人脚底下,啪啪地清脆响着。……桌里上着一盏冷冷清清的油灯,一稔灯线精疲力竭地从油碗里垂下来,蓦的,灯花一阵令人眼花燎乱的暴跳,跳来跳去,跳来跳去,眼前一黑,只闻到一股油烟的焦糊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