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拍了拍玻璃,想引起他们的注意,隔着两层玻璃,当然没人能听到。他又使劲拍了拍,震得手也疼起来,依旧没人理他。
他捂着手在黑屋子里乱转,一头碰在柜角上,疼得眼冒金星,眼泪再也关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程真又想起医院里的人都叫他“传染源”,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连给过他糖的护士都拿他开玩笑,气得哭出声来。
邻居们要么还没下班,要么都在外面,没人回应。程真摸到门口,用手抠家门的锁,抠到筋疲力尽,也没把门打开,索性坐到地上,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一直哭到喘不上气。程真用衣服抹抹脸,想摸回屋里睡觉。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在门外叫他的名字。
“谁啊?”他抽了抽鼻涕。
“我。”夏宇的声音。
程真鼻子一酸,又哭起来,他想到楼下的孩子都阴阳怪气地叫他“二毛子”,和自己被叫做“传染源”也没什么区别,哭得更厉害了。
他哭了一会儿,门外没了声音,他以为自己把夏宇烦走了,顿时闭上嘴,难过得要命。眼泪在眼圈转着,将落不落的时候,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就是口琴的声音。
一首接一首,有那首《阿廖沙》,也有其他曲子。程真忽然发现,那盘磁带里的曲子,夏宇全都会吹。
在他的琴声里,程真渐渐平静下来。
他坐下来,把头靠在门框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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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麻雀
临近下班的时候,常青端着饭盒,准备像平常一样,去食堂打饭带回家。刚走出办公室,迎面就推过来几个担架,上面躺着急性铬中毒患者。
常青立刻扔下饭盒,换上白大褂,一直抢救到午夜,才夺回这几条性命。
如果不是住院医师提醒,她几乎忘了家里还有个孩子,常青在住院处食杂店买了两个面包,匆匆赶回家。
筒子楼已经恢复供电,常青一开门,就看到倚着门框睡熟的程真,脸上带着尘土和泪痕。
她的脸瞬间就湿了。
离婚的时候,常青没掉一滴眼泪,直到此刻才彻底失控。她用额头抵着门,无声地缓过情绪和低血糖,擦了擦脸,把程真抱到床上。
那天晚上,她在桌前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程真在床上醒来,想起昨天晚上停电的恐惧,和黑暗中传来的口琴声,又觉得这像一场梦。
正在床上发呆,母亲就准备好了早饭,牛奶、面包,还煮了两个鸡蛋。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程真就再没心思追究那是不是梦,跳下床就去洗漱。
东北的夏天和人们印象里一样短暂,整个城市还没热透,日历上的节气已是立秋。
立秋之后,程真就上了小学。
每天放学,校门口都聚着一群接孩子的家长,常青只在里面出现过几次。这仅有的几次,也要找个没有患者的时间,请假出来。好在学校离家不远,接送几次,程真就记住路,自己回家。
夏宇也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出于某些考虑,常青没有联系夏思危。为了评副主任职称,她经常为论文的事请教他,接送孩子的私事,她实在开不了口。但夏思危还是通过儿子得知了实情,他有些不理解常青的选择,明面上却没说什么,私下让夏宇在上下学的路上“邂逅”程真。
夏宇和他父亲一样,没对程真多说半句话,每天早上等在楼下,放学时也约在校门口,一起回家。
有人陪伴,程真快乐极了,短短的一段路,他能把一整天的经历都将给夏宇听。
常青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一样,听完就回到自己的学术上。母子俩在同一张桌子上,各做各的学问,程真每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抬头看见母亲专注的样子,也就学会把话憋回肚子。
夏宇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也是一脸公事公办,却不冷淡,程真能感受到,他是能听进去的。有时,他还会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让程真产生了极大的成就感。每到放学前,他都要精心组织语言,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幼稚,最好像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和夏宇一样。
他当然没有成功过。
其实夏宇对他的话题也不感兴趣,那些一年级的故事他早就经历过,再听一遍,只会让他想起那些又傻又可笑的回忆。但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些傻故事,他从不感到厌倦,总是一字不落地听到家门口。
在他眼里,程真那个没完没了的劲头,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麻雀,一群。
虽然聒噪,却胜过无聊。
一回到家,程真就安静下来。
写完作业,他就找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翻来翻去打发时间。从解剖学到病理学,凡是带图片的书,他都不放过。那些抽象的切片图像,被他看出无数种具象的图案,像连环画一样。
许多年后,同学间流行一种叫“三维立体图”的东西,平面重复的图像里,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图形。有些人看到头晕眼花,也窥不出门道,程真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年看病理切片的经历功不可没。
除了图片,他对医书毫无兴趣,甚至对医生这个职业都没有好感。
他既不想成为母亲这样冷冰冰的人,也不想变成医院里那些平时对他客气,生病时落井下石、叫他“传染源”的那群“虚伪”的家伙。
程真也很少和楼下那些孩子玩,他见过他们抱团挤兑夏宇的样子,觉得他们讨厌透了。但他同时又很向往,远远看着他们玩丢口袋之类的集体游戏,心想,夏宇什么时候能陪自己玩这些呢?
他敲过夏家的门,开门的是那个年纪大得像爷爷的夏叔叔,连母亲都对他很客气,他从进门开始,就不得不注意礼貌。他们家比自己家里还安静,父子俩在各自的房间,看着各自的书,程真呆了一会儿,实在不好意思提出去玩的事,怏怏不乐地告辞回家。
一学期就这样过去了。
程真还记得,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年春节都很热闹。可那一年,母亲哪儿也没去,破天荒地买了许多菜,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做了一桌不好吃的年夜饭。他不敢问母亲,为什么不回去和他们一起过年,父亲是个不能在她面前提的人物,一提,母亲就要翻脸,好几天不跟他说话。
整个寒假,他也没去找过夏宇,一个人在楼下玩雪。他仰望着两家的窗户,在他们都能看到的位置,堆了个雪人。
两个煤球做眼睛,半截胡萝卜做鼻子,头上还扣了一只塑料桶。
可惜没过几天,街道办就下了清雪任务,人们挥舞着铁锹和推雪板,几下就把那个雪人铲成平地,和路边的积雪一起装上卡车,运走了。
程真沮丧得几天都没下楼。
这座城市夏天雨水多,冬天雪也很多,天气预报里动不动就提到“西伯利亚的寒流”,寒流一来,就要下雪。可无论寒流来了多少次,下了几场雪,程真都不想再去玩。
母亲教会了他查字典,他就在家里看书,渐渐觉得,书比玩雪有趣得多。
程真又想起夏宇,他家里有那么多书,他每天都在看什么?那些外国书里又写着什么?他只听夏宇说过一个外语词,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那些书……
他合上母亲给买的故事书,一次读太多字,有些困了。他走到窗台边,玻璃上蒙着一层水蒸气,他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会儿画。再也没地方下手时,就用袖子抹了抹,对着窗外发呆。
前一天刚下完雪,窗台上积着厚厚一层。不怕冷的麻雀和喜鹊在树梢跳动,雪粉簌簌地落下来,在阳光下像玻璃屑一样反光。
程真的目光随着那片反光下落,一直落到树下,就再也挪不开。
他堆过雪人的位置,又出现了一个雪人。
一样的煤球做眼睛,一样的胡萝卜做鼻子,头上扣着一样的塑料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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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笑话
“雪人是不是你堆的?”
程真没穿外套,直接跑到走廊另一端,一边喊一边拍门。
屋里半天没人回应,程真的毛衣被寒气浸透,脑子也清醒下来。他怕又是那个夏叔叔开门,对方虽然客气,他却总有种打扰别人的尴尬。
他缩着肩膀,冻得直哆嗦,正要返回的时候,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