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肖燏轮休的前一晚,他们会挑选一部电影,然后把窗帘拉紧,偶尔小声地讨论剧情,肖燏已经习惯把手搭在夏榓的肩上,以便于他把头靠上来。看到紧张处,他便感觉到夏榓的身子紧绷,手臂上的重量轻了不少,因专注而被轻轻咬住的下唇在压力的作用下染上淡淡的樱红色,像一片花瓣,无疑间落在尘世,开出了花。
有一次,他们挑选了一部好评不少的文艺片,夏榓看得眼眶发红,但肖燏却沉沉欲睡,等他醒来时,他已是第二次在自己的床以外的地方睡得如此安稳了。
夏榓抱来他生病那次盖的毯子,客厅也开了空调,并不冷,他们蜷缩在一起,鼻息间是彼此的味道,肖燏的手在他睡着时无意识地搭在夏榓的腰间,但在他醒来以后仍不曾移开。
夏榓仍睡着,眉眼舒展,肖燏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在柔软的发上落下一个吻。
一个无人知晓的吻。
20.
肖燏这周和人换了调休,七天都在工作,却意外地不觉得累:邻居家几乎成了他的充电站。
最近,他试着中午也回家一趟,路途不远,只是从前嫌麻烦,干脆在办公室午休;现在不同以往,他时常能等到一个期待的眼神。
夏榓不用再吃外卖了,他们配合得很好,“留守”的先把食材准备好,早早地蒸饭煮汤,再等人回来处理,很快就能吃上一顿不错的午餐,肖燏甚至还能在床上舒服地睡上午觉。
下午,肖燏走在路上,也压不下嘴角的笑意。他仍是提前到了办公室,开始做准备,下午的客户是同事临时安排的,据说已经协商好,他也大概浏览了资料,应该不算什么大问题,很可能是平时压力过大,希望找个地方放心地说说话——人们每天在外和人沟通、应酬,说着说不尽的话;回家后或面对不知情的家人,或面对空空的一堵白墙被迫沉默。
差不多到点了,有人轻轻地敲着门,肖燏把门打开,前台把人送到后转身离开,他微笑着把人带进咨询室。应该是个新客户,进来时还很拘谨,但肖燏隐隐觉得这张还很年轻的脸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年轻女士很快就主动开口,声音有点哑,听上去像是哭过。
肖燏静静地听着,用眼神鼓励着,和他预料的差不多,生活压力过大让她来到这里,她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在经历过糟糕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更糟糕的事,喋喋不休地说着父母的关系,上大学时不喜欢的专业,现有的不适合自己的工作……她并没有寻求一个答案,只是不停地叙说着,末了,她谈到了自己的姐姐:“我有时候在想,她从楼上跳下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解脱了……”
21.
肖燏终于明白,这张脸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些天,他很少再做噩梦,然而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重新袭来,比以往更甚,他似乎又想起那个电话里传来的死讯,想起雨天的葬礼,想起葬礼上还年幼的哭花的脸,逐渐和眼前这张脸重合。
他凭借职业素养保持着面上的从容,近乎机械化地做出回应,然后送走客人,麻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冬天来了,寒意像无形的刀,透过衣物往血肉里钻,他的外套拉链还开着,风迎面吹着,似乎在侵袭着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肖燏凭着肌肉记忆走到公寓楼下,电梯已经修好,但他像是全然没注意,径直走向楼梯间,然后一层一层地向上走着,他拿出钥匙,插入孔里。
隔壁的门被突然打开,夏榓捧着一个蛋糕,脸上难得有了明显的喜悦,他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蛋糕,一边用手拽着肖燏的袖子,把他拉进门里。夏榓客厅的窗帘几乎从来都被整齐地收在两侧,但此刻为了营造气氛却被紧紧地拉上了;房间的灯也没有开,夏榓摸黑点上蛋糕中间的蜡烛,伴着烛光唱起生日快乐歌,然后给自己捧场似的鼓起掌。
肖燏反应得很慢,心脏跳得很快。他觉得自己就像冬天从冰水里一下抽出来放进温水里的手,冰水带来的刺骨的痛还留着,但温暖在一点一点地包裹上来,它们抚平疼痛,明明只是温水,却在冰冷的衬托下变得更暖了些。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滴泪就从眼眶里掉下去。
22.
夏榓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胡乱擦着,表情很迷惘,似乎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能把人惹哭的事;肖燏自己也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摸着脸上的泪痕,呆呆地看着夏榓。
他们傻傻地站在门口,傻傻地看着对方,肖燏就在这样傻傻的气氛中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无数个日夜,他在往下坠落,没有砸在地上的痛感,只是不停地下落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几乎开始渴望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感觉,总好过对未知却必然的恐惧。
夏榓笨拙地抱着他,轻轻抚摸他的背,并不熟练,就像好久以前一样,并不熟练地照顾着生病的肖燏。
肖燏把头埋进夏榓的肩膀里。房间里只有昏暗的烛光,但最原始的火光似乎总是比人造的灯光来得有温度,而有温度的东西总是比没有温度的更能安慰人。夏榓还在说着语无伦次的安慰话语,手上的动作也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但肖燏却觉得,这些比他在大学里学到的专业知识更有效。
23.
生日最后有惊无险地过完了。夏榓订的蛋糕很合他的口味,吃了一大半,剩下的被放进冰箱。开了一瓶酒,肖燏逐渐打开了话匣子。
他像是在自说自话,说着他看过的一双双眼睛,有些噙着痛苦,在夜里遥遥地望着他,有些空洞无神,似乎总在黑暗处盯着他;说着那些哭声,有些撕心裂肺,有些只是呜咽,隐忍而绝望。
他说起那个跳楼的女人,他们断断续续谈了近四个月,最后几次谈话,她的笑容越来越多,家人甚至偷偷打过电话向他表示感谢……她演得很像,骗过了同事们,骗过了家人,骗过了心理咨询师,唯独剩下自己,孤零零地爬上顶楼的天台,孤零零地坠落,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肖燏晚上哭过一次,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算平静,只是仍在微微发抖。他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干预,但似乎问题不大,他很清楚,心理咨询师能做的有限,女人在谈话时刻意有所隐瞒,且一再拒绝向专业的心理医生求助,肖燏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他没有做错什么。
一切似乎很正常,他仍然为雨后的彩虹感到快乐,为感人的电影而动容,按时吃饭,认真工作,走在阳光里。
只是在夜里,所有记忆如期而至。
24.
夏榓听着听着就抱住肖燏,对方比他高,他就努力直起身子,非要把肖燏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开始还拍着背,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开始顺着肖燏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抚摸,一边听得心疼,一边用手指卷起发梢又放下,还分点心思看他一眼以防被抓包。
肖燏慢慢抬起头,专注地看着夏榓。眼睛还带着一点血丝,但是异常温柔,夏榓先一步跳下沙发,耳根还是红的;跳到地上以后似乎又不知该去哪里,只好挪回沙发。刚才的气氛明显和往日不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窝在肖燏的怀里,只是抱着膝盖靠着肖燏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似乎被硌得有点疼,于是挪开了一点。
轮到肖燏玩夏榓的头发了。夏榓的头发很直,也很软,大部分时间都很服帖,只有刚睡醒的时候会翘着;夏榓本人似乎也是这样,大多时候很乖,熟了以后甚至会面无表情地讲微博上的荤段子,会玩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反过来一逗却极易脸红。
眼看无人开口,肖燏准备起身回家了。衣服下摆却被人抓住,小小的声音在发出邀请:
“今晚要不要我陪你睡觉?”
说完又急匆匆地解释着什么怕他心里难受、晚上做噩梦尔尔,肖燏一口应下,去隔壁拿来换洗衣物后,催夏榓去洗澡,自己随手拿起一本插画集,在客厅翻了翻。
讲的大概是一颗星星的故事,画面很暗,应该是无边的宇宙,星星在浩瀚的宇宙里显得格外小,也很孤独,它永恒地绕着固定的轨迹运行。有一天,宇宙发生波动,产生的力量对它产生了冲击,它偏离了轨道,变成一颗陨石,向下无止尽地坠落。它经过无数颗大大小小的星球,却不曾停下;它变得越来越小,终于,它进入大气层,穿过云层,离地面越来越近,它准备好接受撞击,然后散落,变为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