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荣秋【CP完结】(24)
对于晏西槐来说,这样的烙印,是被母亲时刻不忘的教谕和吴姵的丈夫每次相见时的暗示,一笔一划篆刻在他的血肉当中的。毕竟,“死”这个词很容易进行客观定义,但“为你死”这个词组,里面除了单纯的词性和定义,还掺杂了许多无法剔除的道德准则。
在一部分人当中被广泛认可的道德,平日里只是将人圈在其中的边界,有人好奇会前去触碰,有人规矩并不理睬,而它本质无形,但肉眼可见,多数时候不过划定一个范围,让人们知道什么叫做过界。
但于晏西槐而言,这已经不是一个轻飘飘的界线,而是捆缚在他身上带刺的铁索、悬浮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为你”这个介宾结构的短语,后面原本可以添加无数种动词,但年仅六岁的晏西槐,在几乎可以说是人生刚开始的阶段,就背负上其中最沉重等级的搭配。
他现在能够平静地站在这里,并不是代表着忘却,恰恰相反,这正是他背负着简短而又复杂的三个字一路走来的证据,或许也能够成为他沉入学术、指点学生的原因之一。
陈荣秋耳边浮动着晏西槐平和的声音,却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有些出神。
晏西槐在闲谈或者授课的时候能够将一件事情描述得生动而详细,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用词却十分简洁干脆;生死面前不添太多渲染,但字句越是简单,其内蕴就越是不简单。
陈荣秋没有说话,而晏西槐带他过来,也并非是要让他说些什么;简单叙述过后,晏西槐对墓碑微一躬身,起身准备带陈荣秋离开;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对自己,而是为了对长眠在此的人有个交代,想说的话都夹在花束中的信纸里,不长,而在他完整将这段话写下来的时候,就是给自己的一个解答。
但他起身时,看见了陈荣秋的脊背。
这个人在他身侧深深弯腰,向着墓碑,行了一个很郑重的礼。
以什么样的身份,用怎样的心情,陈荣秋并未诉诸于口;躬身六十度,他起身时,目光很淡,但所有的未尽之言都藏在了那样的目光里。
一瞬间,晏西槐心头蓦然炙热。
第十八章
离开时,陈荣秋走在前面,晏西槐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和衣领上方露出来的一截后颈。
这样的侧影似曾相识。
去年年底,N城公寓信箱前,垂眼注视着手中卡片的人留给他的,就是这样的一张侧脸。
陈荣秋或许完全没有意识到,又或许注意到了却刻意忽略,后来被他藏在钱包里的那张卡片上并没有任何邮寄的痕迹,纸面簇新光洁,是被人直接投到信箱当中。
投递的那个人当时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侧影,和因为摘下围巾而裸露出来的脖颈;陈荣秋的体态向来端正,站立时脊背挺拔如松,这个时候也不例外,但挺直的脊背并不能支撑住微微垂下的头,那一段脖颈不堪重负地弯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崩裂,却在晏西槐的凝视下,以这样的姿态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这是晏西槐能够看见的冰山一角,在更多他不知道的地方,只会有更多隐藏在静谧无声之中的地动山摇。
如同当下。
晏西槐轻声叫他的名字:“荣秋。”
陈荣秋“嗯”了一声。
他以为晏西槐或许要向他解释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回国的、结婚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他能猜想得到,也有准备去听。
但晏西槐没有解释这些。
他只是说:“我后悔了。”
陈荣秋慢慢停下了脚步。
晏西槐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也很清楚他必须要在五年内毕业是为了什么;他毕业等于两人分手,并且往后几乎不会再有继续的可能性,这是陈荣秋在一开始就做好的觉悟,也相信晏西槐同样考虑过这一点,才会答应他的追求。
但他在追求晏西槐、甚至把他追到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过他会对这个人付出这么深的感情。与晏西槐在一起时间越长,陈荣秋就越来越发觉自己无法完全割舍,到了准备毕业的时候,他下定决心,对晏西槐说他要留在N城。
陈荣秋不确定他期望着晏西槐怎样的回应,但晏西槐给了他最不期望的一个。
晏西槐很平静地对他说:“不要感情用事,你应该回去。”
陈荣秋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但情绪还算稳定,他问晏西槐:“你一点都不希望我留下?”
晏西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你来到Y大并且尽力要在五年之内毕业,是有原因的不是吗。”
陈荣秋静默了片刻,说:“你知道让我回去意味着什么。”
晏西槐也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说:“是。”
陈荣秋不能接受:“你早已经有准备了是吗,哪怕我能为你留在这里?”
晏西槐说:“我并不希望看到你为了我对自己的人生妥协。”
陈荣秋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回国才是妥协。”
晏西槐对他摇摇头:“感情并没有重要到能够决定你人生的方向,你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陈荣秋于是噤了声,没有再说话。
这是他作出决定之后与晏西槐的第一次谈话,注定了他们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关于这件事的谈话的基调,直到陈荣秋写完论文时,晏西槐也始终没有改口,陈荣秋却在与晏西槐的僵持中放下了原本坚定的决心:一边是家里对于他的归期以及事业安排的谈论,一边是晏西槐依然如旧的表态,他在学位论文评审通过当天最后一次试图扭转晏西槐的态度后,终于放弃说服,开始着手准备回国。
对于两人当年因为陈荣秋回国而分手,很难分清哪一方的责任更多一些,或许有一个人再进一步,如今的情况就会全然不同;陈荣秋曾经短暂回想起来,也设想过如果他坚持留在N城,或是晏西槐松口希望他留下,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但现实是他最后还是回了国,并且在数年的时间里都不再与晏西槐有过联系。在这段时间里,陈荣秋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对晏西槐的感情,甚至考虑过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或是不带感情的婚姻,但他没有想到,一个晏西槐结婚的消息就能将他打回原形。
他意识到过去那几年销声匿迹的疼痛不过是姗姗来迟,并且从那时开始在他心底横冲直撞,到如今已经将近一年。
现在晏西槐对他说,他后悔了。
他几乎不能相信晏西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因为即便对于陈荣秋来说,“后悔”这个词也无法干脆地脱口而出。
他是想后悔的,他想象过留在N城的情景,并不止一次产生过向往;但他不能后悔,因为现实中遇到的问题有时候并非“是”或“否”两个答案就能够简单对应,面对多方的压力,它需要被调和、被兼顾,甚至被舍弃,没有契机,再深的感情也只能擦肩而过;而“后悔”这个词,实际上是一件奢侈品。
这意味着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有一项原本牢固的原则被抛弃;用原则换来的东西,本身就非同寻常。
陈荣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后来并非无法理解当初晏西槐坚持让他回国的理由,但晏西槐的这句话无疑是将他的所有理解都拂开,而后告诉他,是我错了。
这样简短的四个字,几乎直接将他的心结抚平。
晏西槐说:“我意识到有一句话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陈荣秋的脊背一瞬间有些僵硬。
晏西槐说:“我很爱你。”
陈荣秋终于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有些红,眼白处几条骤现的血丝清晰可见,唇角紧紧绷着,过了一会,才微微弯了一下。
他说:“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的。”
他们站在步道上,不远处就是他们刚才离开的墓区,一眼望去苍翠而祥和。
晏西槐抬手,把陈荣秋唇角勉强弯起来的弧度抚平。
“因为你很难过。”晏西槐说,“我又让你难过了。”
“吴姨是我的第二个母亲,我带你来见她,是因为从前没有对你提起。”他说,“这是主要目的。”
晏西槐注视着他的双眼,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我很爱你。”
他重复了一遍。
“我渴望你能够敢于多相信我一些,”晏西槐说,“没有什么比它更直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