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关系(30)
刘婆婆惊讶也就一会儿,旁边坐着的村民和刘婆婆说了些什么,桑野和林烝没听懂,刘婆婆听完就笑着对他俩说:“伢崽长得豪排咚。”
这一句桑野听懂了,昨天艄公也是这么夸他们的,许卿当时有解释过,意思是“年轻人长得好漂亮”。
桑野大方地朝她笑:“谢谢阿姨夸我。”
刘婆婆腼腆地笑着,在衣角捻了捻手,旁边的中年人也有来吃豆花的,条凳一摆随便坐,亲切地和他们两个点头,又和刘奶奶讲话。
他们交流的方言桑野就听不懂了,林烝大概能懂一两句,他们像是隔了猫言狗语,仿佛听天书。但从当地人家淳朴的笑容来看,他们都是善意的,桑野边听边胡乱点头,节奏里五个能对上三个。
小摊子用复合板搭在小巷拐角,和乱七八糟的玉米蒸锅、小笼包蒸屉和粽子煎饺米粉挤在一起,豆花摊子只有两面和一个顶,罩了块顶棚布,左右穿堂风一过,被蒸锅蒸屉汤锅煎锅滋滋的烟儿一染,暖融融的,舒坦。
摊子里三两条板凳零散地坐着几个人,有些村民没地方坐就站着,呼噜一口吃一碗豆花不成问题。
桑野和刘婆婆比划了半天,要了碗甜豆花,又说不清钱,比划着手指才懂了多少钱,南方的方言太难了,比法语还弹舌。
林烝也要了一碗咸豆花,刘婆婆舀了豆花给他们两个,大碗比桑野的脸还大,上面的青花却是很漂亮的,透着江南水乡缠人的清雅,还一个白瓷勺,豆花被刘婆婆的大锅勺一舀一大块,在白底青花的碗里洑噜洑噜地晃。
刘婆婆端给他们豆花,小摊子里边已经没位置坐了,桑野和林烝也没打算坐,他俩是一致地想到去车上吃。
但刘婆婆太热心了,她懊恼地一拍手,招呼桑野和他重复了好几遍,桑野才听出一句“伢崽莫走”。
而后刘婆婆健步如飞,从旁边家借了条板凳抄过来。
桑野都吓了一跳,这老太太身体顶好。
旁边的乡民赶紧上前帮她拿了条凳,又都招呼着他俩坐,还让了张桌。
木头桌子沁透了咸豆花的汤汁香味,桌面上擦得很干净。
“不回车上就在这吃得了,”桑野痞笑着说,“省得还弄得你车里有味道,强迫症先生大概会跳脚。”
林烝不太适应乡民这样的热情:“不会,车上吃安静。”
“热闹也有热闹的好,你怕什么!”桑野笑话他,一边吃豆花,白砂糖在豆花上融化,逐渐变得透明,桑野搅和两下,把白砂糖翻匀,豆制品独有的奶味儿透出来,合着白砂糖暖和的香味十分好闻。
那是生活的甜。
桑野想起他小时候。
他不爱吃米粉,因为不甜,他喜欢吃甜豆花。
偏偏小时候家里附近没有,有甜豆花的那条巷和去小学的路正好反了。
当时桑秦还在学校里教书,骑一辆二八大杠,载着儿子绕路去吃甜豆花,一块五一碗,碗底一份糖,面上一份糖。
小桑野给他爸推荐了好多次:“爸爸,你也尝一碗啊!”
桑秦总拧着眉头说:“你吃吧,我不吃,爸爸不饿,不喜欢吃早饭。”
桑野不太信,他不耐饿,小男孩到点就饿。
那一家的豆花比刘婆婆做的还要更香一些,也是白底青花的大碗,苏河这边喜欢用这种碗,缠枝纹路或是海波文,缱绻又素净。
于是桑野总留个碗底,白砂糖沉在下面,碗底的豆花最是甜,然后他把碗一推:“我吃不下了!”
桑秦那时候还是个年轻文雅的儒生,总要教育他不能浪费粮食,桑野固执地摇头,把碗底的甜都让给他爸。
桑秦总要叹着摇头,似乎是觉得儿子不可教也,嗦啰完豆花,蹬起二八大杠再把他送去学校。
那时候的夏天都热,小小的桑野忘不了当年在自行车后座上看见的、父亲湿透了衣衫的背,也忘不了父亲总是皱着的、打不开的眉头。
疲于奔命。
教职工宿舍二楼,桑野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总能看见白皙漂亮的母亲站在门口等他。她总是笑着的,像山谷里洁白的百合花。
小小的房子小小的家,一室一厅一板凳,一张书桌一墙书,堆满桌椅的翻译工作把她淹没,她的歌声就从书堆里颂出来,漂亮得像一只笼里娇养的金丝雀。
小时候桑野从没见过他妈妈和父亲吵架,一次也没有,那个漂亮的女人总是微笑着,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们父子两,好像他们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宝贝。
也是一方木头餐桌,和现在他吃豆花的这一方桌子有点像,沁透了柴米油盐的香味。他妈妈有一双巧手,做饭非常好吃,隔壁的傅家兄弟经常带着菜来他家吃饭,因为傅家的傅妈妈做饭总能烧透了厨房。
桑野是骄傲的,他从小就骄傲得像一只雀,因为他妈妈做饭好吃,因为他妈妈告诉他:“阿野,你以后长大了要变成和爸爸一样厉害的人呀!”
那时候桑秦在学校里做古代文学的一系列研究,还出过不少书,桑秦会借阅很多很漂亮的古典连环画给他看,给他讲画上的故事,渐渐的桑野自己也能读。
可是生活太难了。
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夜晚,桑野起夜上厕所,看见旁边大床上没人,吓了一跳,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听见客厅里爸爸说:“跟着我太苦了你,要不我想着,你还是、你还是回去看看你爸爸?”
他妈妈没说话,似乎是摇了摇头。
桑秦也沉默,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讲:“我想辞职,去广州那边打拼。”
“你一个人?”桑野妈妈有些惊讶,“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为什么要辞职?现在我们这样也没有多难捱,以后就会越来越好的啊。”
“阿野慢慢也要长大,升初中读高中上大学,生活里哪一样不要花钱,我想我们家能过得更好一点,以后阿野不用这么辛苦,我也能在你爸面前抬起头来。”桑秦抓了妻子的手,她手上有茧,和少女时候的柔嫩完全不同了,但桑秦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只是愁苦着。
桑秦叹了口气:“做研究……做研究能赚什么钱呢!”
那时候桑野还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记得一两句。
他妈妈温柔地说:“那毕竟是你的理想,怎么能就这么放弃掉?我还是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桑秦拧着眉头似乎是有些生气:“理想当不了饭吃!”
桑秦最终还是辞职走了,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和儿子多说什么话,只叫他好好读书。
他妈妈哭起来也很漂亮,眼泪安安静静地掉,还强撑着笑,叮嘱丈夫说:“在外注意安全,身体更要紧。”
桑秦只“嗯”了一声。
绿皮火车、红白蓝条的编织袋,兜走了一个家全部的温暖。
教职工宿舍要空出来,他们母子两租了外边一个更小的房子,头两年桑秦也没什么闲钱能寄回家,他们紧巴巴地过日子,生活来源全依靠妈妈的翻译工作,还有响透了许多个夜晚的缝纫机的声音。
租的小房子离学校更远,桑野再没吃过一块五一碗的甜豆花。
桑秦两年都没回家。
桑野上初中的时候,教职工大院里有户人家买房搬走了,傅妈妈赶忙联系了阿野妈妈,把这边的教职工宿舍租下来,他们这才又搬回大院里。
他妈妈不再像新鲜美丽的百合,没有爱情滋养,又被生活折磨,她的脸上看起来总有一些苍白,可她仍旧会温柔地对每一个人笑,那么好看那么美。
初一上学期临近年关的时候,她脸上突然焕发起光彩,好像年轻了好多岁,灿烂的笑容又重新回来了。
桑野立刻猜到,问:“我爸是不是要回来了?”
“对!刚刚你爸爸往傅叔叔那里打过电话,他今年过年要回来了!”阿野妈妈笑着抱住儿子,开心得像个小姑娘。
桑野笑起来和他妈妈眉眼很像:“你这么开心啊?”
“当然了,你爸爸要回来了你不开心吗?”阿野妈妈还像摸小宝贝一样摸摸儿子的头,“阿野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弄!”
“我想吃豆花,”桑野也挺开心,“要甜的。”
阿野妈妈嗔道:“这个我不会做呀!你怎么为难我?”
于是桑野借了傅家兄弟的自行车,载着他妈妈去吃甜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