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6)
祝富华还准备说什么的,但被祝三女叫走了,他跟在祝三女身后,祝三女走在秦子湘的旁边,俩人的指头勾在一起,总在说悄悄话。
/
夏天里见过好些次面,陈淮水吃了祝富华给他的糖和苹果,祝富华吃了陈淮水从家里带来的饼干和巧克力,两个人算不上什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顶多是见面的时候才记起彼此,单纯要好地玩玻璃球,玩羊拐,玩叮叮当当满街跑的铁环,玩祝有才给祝富华削的木陀螺
跟巷子里的孩子疯跑了一个暑假,陈淮水的小白脸蛋晒得黢黑,回了大院,他蹲在家里沙发下面吃西瓜,把刚进门的爷爷奶奶吓了一跳。
卓晴一边倒茶一边解释:“妈,爸,没什么事,在我妈那里一直住,满巷子疯跑,晒的。”
“我都不认识了,像包拯一样,”奶奶从前也是部队里做官的,她去苏联念过书,什么都懂,又会讲话,问,“家栋,知不知道包拯?”
西瓜大得像月牙,陈淮水穿着裤衩背心,脸上黏着好几粒瓜子,他抬起头,说:“我不是包拯!”
后来,陈淮水还因为像不像包拯的事哭了一次,从此,全家再没人敢提,初中开学,天气渐凉,一个多月以后,陈淮水又逐渐白了回去。
读完文言版的四大名著,陈淮水也过完了十二岁生日,这一年总是下雨,祝富华终于要上二年级了,他总去卓家找陈淮水玩,但陈淮水总不在。
从前,陈淮水每星期都来的,现在,隔几个星期才来。
祝富华和巷子里的孩子一起疯跑,每天都开心,新仇旧恨都有,被欺骗的时候有,被欺负的时候也有,但这是孩子的世界,童真的滤网让既往不咎成了常事。
陈淮水有半年没来了,正月初三来了一次,踩着初春的薄雪,和爸爸妈妈坐汽车来的,他还专程去祝富华家里找他,给了他一包外国糖,一个在口袋里捂得热烘烘的橘子。
陈淮水说:“我那天在街上看见你三姐了,和一个男的。”
“我三姐嫁人了,现在不在我家了。”祝富华把一块糖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陈淮水长高了,比祝富华高一点,他模样随妈妈,眼睛生得漂亮有神,眼尾轻轻扬起来,他微笑的时候,眼底和脸颊都在笑。
又过了两个月,春天真的来了,暂且不会下雪了,巷子里的树又快添上绿衣服,而新院子里那棵树也是的。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新院子里就没卓家老头老太太了。
他们搬走了,房门口的花和鸽子都搬走了,古朴雅致的房子空荡荡,门紧紧锁着,第一个星期没开,第二个星期没开,第三个星期没开……
新院子里杂草长出来了,腼腆地躲在角落的砖缝里,没孩子再去那里踢球了,祝富华偶尔路过,会探头进去看看,后来,就不再去看了。
/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祝富华读完了小学,也算是读完了这辈子所有的书,旧自行车是二姐夫王江送他的,修了四次还是面目全非,骑上去“叮叮咣咣”地响,祝富华穿着衬衫和阔脚牛仔裤,和那群狐朋狗友鬼混,在街头巷口乱串。
从小到大,十几年过去,这座繁华的北方城市变得更繁华,街上人们穿起各色的时髦服装,汽车多起来,各色店铺多起来,夜里的彩灯也多起来。
祝引男十九岁了,不在家里住了,她租了个小房子,自己支起个小摊子,卖得都是广州产的服装,她独身一人,现如今是祝家上下过得最滋润的一个,去过远地方了,见过世面了,人还是小时候那样猴精,还是当着祝富华的面直呼“傻瓜”。
录音机里放着台湾的歌曲磁带,祝富华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听,祝引男穿着一条红黑暗格的裙子,一件白色坎肩上衣,坐在沙发上摆弄她自己的指甲。
浅蓝色鱼缸里养着几块圆石头、几块大尾巴的金鱼。
“哎!傻瓜,你问没问老太婆,她扣扣搜搜这么多年,给你攒了多少钱?”
几秒钟过去了,祝富华才从歌曲里回神,他还那样趴着,说:“和你没关系,奶奶说了,钱都是给我的,没你的。”
祝引男皱起眉头,冷笑了几声,她放下指甲刀,两步迈到祝富华的身边,用巴掌和拳头打他,说:“都赖你,都赖你,要不是你,二姐不至于后悔一辈子没读书,要不是你,大姐就不会嫁那么早,受那么多罪。三姐从小又瘦又没力气,现在为了养活她那个破家,大冬天地在街上给人修鞋补锅,四姐小时候生了病,想吃一个梨,都没人给她买……”
录音机里歌星的声音没停,祝富华在红色台灯下面抱着自己的脑袋,承受胡乱砸下来的拳头和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