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鸟(45)
青树出了一身的汗,头一遭觉得窘迫。他跟村子里的阿牛一起爬树,大汗淋漓的时候也贴在一起走路,此刻却觉得自己臭,妄想身上有花香味,让魏远时刻觉得美好。
他想往前挣,头发却还是被魏远抓在手里,声音低低,“没钱,很长了才剪。”
“没自己剪过?”魏远笑。
“剪过,手笨,难看。”
魏远这次笑得更大声,他伸手把青树往自己怀里拉,青树的笨拙和纯真好像总能讨他欢心。青树说以为他有超能力,他笑得大声,青树说自己手笨,他也笑得大声。
耳朵尖红了一块,青树想从他怀里出去,被按着坐下,“听话,哥给你剪。”
黑色的碎发,细碎的、被阳光照着映出来黄色的光,闪闪发光的长细宝石一样,散落一地。青树不太敢照镜子,他很少照镜子,偶尔路过河边往里面看一眼,方不至于忘了自己什么模样。
他不喜欢镜子,问魏远怎么样,好看吗?
魏远亲了一下青树的额头,说好看。
是从这一刻开始变的吗?后来魏远对着空白的文档总喜欢想这个问题,作家总是多愁善感的,无论性别。他们喜欢较真,就像反复地打磨一个剧情冲突、反复修改更完善的逻辑链一样,这是一种思维习惯,根深蒂固。觉得一个问题总有他最本质、最真实的答案,而自己还没找到答案。
是这一刻开始变的吗?头发剪短之后好像遮住青树眼睛的东西被去除,能看见更开阔的世界。
青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开始频繁地问自己书写得怎么样了,用天真的语气、也或许是故作天真的语气叫他哥——哥,能给我看看吗?我真的是主角吗?你那个城市是什么样子的,肯德基每天都有很多人去吃吗?冰淇淋是什么味道,和老冰棍的味道是一样的吗,我只吃过老冰棍,老冰棍也很少吃。
他发现青树对自己兴趣已经完全转移到了那个更广阔的世界。魏远往文档里敲出来一行字,这么写——
青树,这两个字游离世外,我看着他的时候能感受到风。
又挨个字删除,再次打出来青树二字,久久没有下文,光标一闪一闪地跳跃。
夏末。
魏远跟青树躲在一个破烂的小屋子里喝酒。
四瓶啤酒,魏远刚从小卖部的冰柜里把它们拿出来,瓶身上还带着冷气遇热凝成的水珠,晶莹剔透。
灯光昏黄,甚至还没有破了洞的屋顶漏进来的月光亮,两个人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魏远笑着问青树会不会喝酒,青树撒谎说会。
魏远知道他在撒谎,他没喝过,两块钱一包的QQ糖从未吃过,七块钱一瓶的啤酒怎么可能喝过。但他没有拆穿,递给青树一瓶冰凉的啤酒。看他脸颊逐渐泛红,开始觉得头晕、恶心,但强装无所谓的模样。魏远开始讨厌这样的青树,他变得不单纯了,不再天真,不再全然地信任他,他对他撒谎。
眼神迷蒙,还假装清澈。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也是最后一次。
魏远泄愤似的咬那双唇,被啤酒浸得冰凉的唇,眼眶隐隐发红,问青树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的到底是什么,青树,青树。我说过要你扎根在我身上,可你树枝伸出去太长。”
“你就该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儿,青树,你该永远崇拜我,我才是你心里的英雄,永远是。”
可惜青树醉了。
但魏远知道,青树喜欢的不是他,而是包括曾经的他在内的所有未知的期待。他那么天然,那么纯真,眨眨眼睛自己就咬了他的钩。
秋末。
青树知道魏远今天要走,他的头发已经重新长出来,发尾戳着他的肩膀,能感受到轻微的痒。他仍然蹲在山下有车能经过的路口,一半身子斜着靠上身旁叶子已然光秃秃的树。
两个人已经半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约定好似的,像分手的情人。魏远看见青树的背影,恍惚自己竟然真的在这里住了一年时间,爱上个乡野小子,姑且称之为爱。不可避免地想到来这里的第一天,灵感枯竭的作家寻求新的环境刺激,冲动之下说走就走,自以为是浪漫派行为艺术,没想到这里没有酒店,甚至连旅馆都没有。
魏远找房子找到焦头烂额,没能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这么一个小孩,见到青树的瞬间很诧异,诧异自己能在这种地方看见这么漂亮的物件。
青树是漂亮的。
他身上没有大城市的浮躁,绿树黄土的味道,却并不土气。他在路边买了一罐啤酒,问青树是村子里的吗。他逗青树,跟青树介绍自己,哄着青树也自我介绍。但是青树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