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瘾(96)
国难当头,私人恩怨,利益争夺一下子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炮火和轰炸声远远传入沪城,重逾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沪城上下无不人心惶惶,战战兢兢。从未想过,战争会离得这样近,仿佛一闭眼,炮弹便要砸碎他们的屋顶,彻彻底底毁去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
容述当日是在喜悦楼被带走的,他出了特务处,戏班子里的人都来看过他,等着他养好身体再登台唱戏,可谁都没想到战争就这么来了。战火迫在眉睫,没有人再有心思饮茶听戏,他们也无心再唱戏了。
这一日,容述和谢洛生一道去了喜悦楼。沪城宽阔的路上行人寥寥,无不面色仓惶,天热极了,偶尔一缕热风都似乎能闻着硝烟的味道。容述看着原本热闹的长街,脸上没什么变化,谢洛生却有些恻然。
二人都没说话,不一会儿,喜悦楼就近在眼前。
门前原本摆着剧目的牌子也收了起来,门开着,容述和谢洛生抬腿进去,里头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客人。茶博士正在收拾着楼里的桌椅,戏班子里的人站在一旁,三三两两,春迎正和掌柜的说着什么,一见容述,叫了声,“班主!”
她这么一叫,戏班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像找着了主心骨,一齐拥了过来,“班主!”
容述嗯了声,说:“这是在做什么?”
掌柜的脸色有些迟疑,春迎心直口快,藏不住话,说:“班主,掌柜的说他要把喜悦楼关了,回老家。”
一旁有人小声说:“班主,喜悦楼关了,我们去哪儿唱戏?”
掌柜的面露忧愁,长长地叹了声,说:“容老板,我这……我这也是没办法,现在日本人都打到沪城了,我听说日本人都是罗刹恶鬼,吃人的,万一他们打进来,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不敢再在沪城待下去了。”
容述沉默不言,一时间,茶博士和戏班子的都安静了下来。
掌柜道:“当初要不是容老板,我这店早关了,今年的进账我已经算好了,我一分不要,稍后就送过去,权当给各位赔罪了。”
“容老板,真对不住,”掌柜的五十来岁了,说着,眼睛也红了。
容述静了片刻,开口道:“没什么对不住的。”
“打算去哪儿?”
掌柜抹了抹眼睛,道:“过两天就带着一家老小回乡下老家了。”
容述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道:“保重。”
“多谢容老板,”掌柜的说,“您也保重,这喜悦楼我不卖了,空着也是空着,您要是瞧得上,容家班的各位可以接着在这唱戏。”
容述环顾了一圈,戏班子里的一个个都望着他,半晌,容述说:“戏不唱了。”
他话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班主,这怎么就不唱了?”
“不唱戏,我们去干什么?”
“是啊,我们只会唱戏……”
几人茫然道,一个青年却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道:“不唱了。”声音清越,掷地有声,谢洛生看了过去,当即认了出来,是当初和容述唱《霸王别姬》的年轻小生,叫长桥,颇有天赋,就是容述也是夸过的。
长桥道:“如今日本人都欺负到咱们眼前了,这个戏,我唱不了,也没法唱。我不想有一日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咱们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春迎眼眶通红,哽咽道:“班主,不唱戏,容家班呢……咱们容家班难道要——”她说不出“散了”两个字,她是被爹娘卖出去的,所幸运气好,正逢着苏寒声要给容述备一个伺候的人,就买下了她。
她是陪着容家班长大的,感情格外深。
容述看着,语气很平静,说:“想离开另谋出路的去账上支一笔银子,领走自己的“卖身契”,从此生死各由天命。愿意留下的,自有你一条活路,来日战争结束了,再登台唱戏。”
戏班子里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容述没有理会,直接吩咐道:“把东西都收回去吧。”
过了片刻,都应了,“是,班主。”
戏班子常年在喜悦楼唱戏,楼里有专门的后台,后台里放了许多道具。喜悦楼要空着,他们的东西都是要收走的。不多时,一个一个都去忙了,谢洛生一看,只有春迎和长桥脚下没动。
春迎小声对容述说:“班主,我哪儿都不去,就想跟着您。”
容述没有说话。
春迎眼里都是泪,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道:“当年要不是苏老板买下我,我就要被卖进窑子里了,苏老板和班主的大恩,我念一辈子。求您让我跟着吧,您不唱戏,我可以给您做丫鬟,干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