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温水(48)
韩亦可脸上有些红,发烫,听到这些话心里反而平静了不少:“他现在很好,特别好。在咱们这些外人眼里,他曾经是个胆小又内向的小男孩——当然,这也不能怪我们,我们没有义务和必要爱他、陪伴他。不过幸好,还是有人很爱他的。他比我们狭隘的认知里所定义的‘邹昫’成长得要好得多。”
庄莎莎看着面前这个笑容不算温和的女孩子,也听出其中的机锋,心里却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那就好。他好好的,就好。”
韩亦可看着面前这个保养得当的女人,想起这个女人以前是怎样的站在讲台上,管理着四五十个尚未懂事的小孩;想起她看见邹昫挨打后,悄悄问自己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邹昫接受她那点小小的帮助。
不知不觉,韩亦可自己也释怀了。邹昫从来没说过庄莎莎一句不好,她在这儿单打独斗的做什么呢?
心里顺了,韩亦可脑子里那点酒精的劲又上来了。庄莎莎环视了一圈,问她:“我先陪你打车回家吧?你有没有男朋友来接?”
韩亦可勉强抬起头,自己拿着手机想打电话让邹昫来,结果手机就响了,恰好还是邹昫打来的。
韩亦可把手机拿得远了些,再三确认是否是“邹昫”打来的,庄莎莎就替她看了一眼:“邹昫。你让他来接你也行。他不想进来我送你出去。”
韩亦可揉揉脸,强迫自己正形儿点,然后接了。
“喂,你好哇,这个小伙子,大晚上的,一个人在陵园喝醉啦。我看你是他最近的通话记录,你是他姐姐哇?能不能来接接他?”一个口音很重且咬字也重的大爷的声音。
韩亦可的太阳穴不禁突突直跳:“等、等一下。你说他一个人,去陵园喝醉了?”
那头那人就说:“可不嘛,早就闭园了,要不是我今天走得晚些,这小伙子怕是在墓地里睡一天,多渗人呐!你快来吧,我把他带去东门的保安室等你来。”
韩亦可撑着桌子就要走,庄莎莎阻止道:“你这样......哎呀!李哲非,要不你去接接邹昫?我把韩亦可送回家去。她一个姑娘大晚上醉成这样,不安全。”
李哲非像是等着有人说出自己的心声,偏偏又是一位“老师”这种身份的人说出来的,他也觉得韩亦可肯定不会反驳,便点点头,对韩亦可说:“放心吧,我接他回来。”
韩亦可脑子一热,恍惚间还对李哲非笑了笑:“哦,你去吧。你去,他应该挺高兴的。”
她确实有些晕。李哲非听见自己可以去见见邹昫,也不自觉地声调柔软了几分,让韩亦可都以为,李哲非还是邹昫的男朋友。可李哲非说完那句话便心如擂鼓。
周天宁也不知道何时对李哲非有了那么深的感情。永远温柔,永远深明大义,既漂亮又勤快,不仅对李哲非好,也很关心李哲非的父母,像极了“标准的”好妻子。
李哲非刚结婚就后悔了。想挣脱却又发现自己压根没给自己找好后路。偏偏妻子贤惠又柔情,还很聪明。她知道自己的公公婆婆要什么,也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受家庭的限制,所以她也竭尽全力讨好李家二位长辈。
邹昫还是不会喝白酒,但是他今天在外面无意间看到了邹勋以前爱喝的,就买了一小瓶,想陪他那英年早逝的父亲喝一杯。
他不是一个爱回头看、爱去感时伤春的人,所以在韩亦可说收到邀请前,他都没有什么时候专门去想过那一两年。那一两年对他来说,值得被记住、被怀念的人,也早在六七年前和自己彻底失了联。
就他自己所猜测,李哲非应该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生活、读书。虽然考了外地的大学,却也只是拿了学历,依然回这里来工作。
邹昫也不知道,李哲非究竟是想早早结婚,成家立业;还是想去拼搏、实现他自己的梦想。虽然他和李哲非从来没聊过未来。只有很久很久以前,在出租车上,一个活泼的少年和他说“彩灯居然是串联,所以我想学电学”。这也许是李哲非唯一一次和邹昫聊到他的的梦想。
邹昫高中那会儿虽然忙,却也忙里偷闲看《灌篮高手》,一边看着樱木花道憨憨傻傻的笑脸,一边想起自己曾经给一个少年画过这个阳光又上进的人物。
所有纷繁杂碎的记忆被强烈刺激的酒精带进脑海,邹昫含含糊糊呢喃道:“李哲非......”
李哲非一手搂着邹昫的腰,一手拉过邹昫的胳膊让他架着自己的脖子,扶着邹昫走。天色昏沉,他根本来不及细看这人究竟是不是邹昫,也不敢看,就能确定这人就是他唯一交往过的男朋友,偏偏靠在自己身上的人这时叫了他的名字。
李哲非偏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拉着他往车那儿去。
“李哲非......”邹昫身上的酒气还是有些重,脸上酡红,“你不喜欢喝百事可乐了,你还喜欢樱木花道吗?”
第52章
邹昫从来没在李哲非面前软成这样,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但是直到被李哲非抱进驾驶座后面那个位置,系上安全带了,邹昫嘴里还在止不住地念叨“李哲非”这三个字。
李哲非被他叫得头皮发麻,明明很想张嘴应一声“我在这儿”,却始终不敢开口答应。
邹昫坐在后面,嘴里一直碎碎念,李哲非开着车不敢分心,等红灯的时候才屏住呼吸听邹昫在说什么。
虽然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但是他还是听见邹昫好像在叫“妈妈”,还说什么“好累”。交通灯变绿了,李哲非又发动车子赶路,但是他也不知道邹昫住哪儿——当年吕月萍走了,邹昫回意大利前把那个老地方每个角落都罩上防尘布,说再不会住在那儿。
明明可以把人带回自己家,可是李哲非竟想不出来自己要怎么和周天宁解释,这个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白皙漂亮的男孩只是自己的“老同学”。
他明明是他妄图给自己的春天点缀新鲜颜色而偷偷摘下的一枝新鲜嫩叶。
只可惜,他没把树枝插在土里,让他重新生根发芽,而是把他藏在阴暗角落让他不得不随泥腐烂。
可是这是李哲非心田上最有力的一份“肥料”,让他在悔恨或者压抑中狠狠地成长了不少。
李哲非自己带着身份证,但邹昫没有,无奈之下,他只能带邹昫去了一家普通的招待所勉强凑合一晚。
邹昫好像睡着了,但是又一直不停地说着些什么。起初李哲非听得不真切,也担心邹昫半夜呕吐导致呼吸管堵塞,便把邹昫抱上床,让他半边身子靠在床头上不躺下,自己靠近去听他的声音。
“李……李哲非,”邹昫含糊不清地吐字,“今天,发作业……咱俩本子挨在一起了,你说,巧不巧……”
李哲非撑在床上的手不自觉地抓得死死的,床单皱成了一大片波浪。
“做朋友……也行……我家很穷……我……我应该也帮不了你什么……”
李哲非一开口声音就是战栗着的:“咱们几年级?”
邹昫似乎没想到梦里还有人真在和自己对话,他愣了愣,才说:“初一啊……我……我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了……”
“不是的,”李哲非甚至想把邹昫弄醒,“邹昫,我们现在不是十三岁,我们三十岁了。”
李哲非兀自摇着头纠正他。
邹昫终于睁开眼,看来只是醉,不是说梦话,他眼里水光一片,像是泫然欲泣。但是李哲非心里却像中了邪,他一本正经地问:“邹昫,你就那么喜欢我吗?”
邹昫摇摇头,像是甩开鼻尖的一只小虫子:“我喜欢李哲非。”
“我是。”李哲非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在邹昫脸上轻轻揉着,“邹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疯了……这些年我过得……很恶心……我受不了……可是我离不掉。”
邹昫深深地皱起了脸,哼了一声:“你不是!你不是李哲非!”
李哲非愣住,他双手并用扒开邹昫的眼皮,大吼:“我是!邹昫!我是李哲非!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你还喜欢我好不好,求你,就当救我一命。”
邹昫不懂“救我一命”究竟是什么,但也说不出“我喜欢你”这种话。他也像是穿越了一遭——毕竟早已不是十三岁的邹昫很久之前就不喜欢二十来岁以后的李哲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