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啦,”尹昳把头深低下去,费力地加快了步伐,“丢死人了。”
尹昳伸出手去,剧烈跳动的灯光倏地变得柔和。斜洒的镁灯光照在花花绿绿的显示屏上,里面是被任晓辛苦霸占了的长长歌单。陈阳和韩释安在联机打游戏。歌厅粗劣的设备发出呲呲的噪声,方一一在超强度的音响效果里和尹昳窃窃私语。
“什么事儿啊,你要说的?”
“也没啥,”方一一顿了一顿,她嘴角那是一丝不屑,也可以说是苦笑,她又说下去了,“挺有趣的,任晓,跟我说她喜欢上韩了。”
“是么?”尹昳眉毛轻挑,顿了一顿说。
“姑娘不像是喜欢往火坑里跳的模样啊?”
话音没落,韩释安一双大手从后面环上了尹昳的脖子。“出来玩儿的哈,你俩在这儿说悄悄话?这么多年啥事儿还没唠够?”
方一一用手无奈地拍了拍额头,“得嘞,回去说。”
尹昳点点头,韩释安的声音再一次闯到耳朵里,“喏,给你点的《你啊你啊》,快,快去咿咿哦哦念咒去吧,哈哈哈还念了个二等奖。”
接过麦克风,是熟悉的吉他弦音。
尹昳知道,他把自己最爱的歌唱得很糟。
方一一听着因为气息不够被生硬拆成两半的句子,问:“尹昳,你还好吧?”
尹昳觉得自己笑得真的很自然,“没事啊。”
没事啊。
尹昳,你真的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吗?
世界上那么多人喜欢玩火的自然少不了啊,她任晓愿意去碰烫了手自然会缩回来,烫坏了可以包扎包扎沾湿了接着去碰,有一天腻了冲动这股火也就一盆水浇灭了。
尹昳啊,你看没看到你的身上,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呢。
每次在一起耍过告别时,尹昳都有一种莫名的疲惫感,那种累是从心脏出发的,有时明明知道自己走的路不远,消耗的体力也不多,但那种感觉会让尹昳的全身,从脚底往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十分酸痛。
所以他经常在到家以后,把身体直横在床上,脑袋就悬在夕阳洒了满脸的半空中,什么也不做。
身体就好像有一个口子,一切好像都在从那个口子向外漏出去,总会漏得一干二净。
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尹昳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害怕去看牙医。躺在那里明明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很自由,却一动不得动。
就是那种,将自己的整个生命交付别人去支配的感觉。
你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痛。
你也不知道下一秒痛会不会结束。
后来,尹昳长大了。他依旧害怕去看牙医。
那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被支配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会害怕呢?
他想不起来了。
“尹昳,今天放学我得晚一会儿回家。”方一一从混浊质地的铁餐盘里夹起一块软绵绵的豆腐。
“哦,有事啊?”
“要不你留下来吧。任晓说找我有事儿,万一她要搞什么名堂,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你也知道我留下照样没人应付得来,”尹昳慢慢地咀嚼着,“而且今天有要紧事,真的不行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姑娘冷静下来。”
尹昳没有回答。他觉得很对不起不能留下来,尽管他觉得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是今天他必须提前赶到家收快递。过了好久,尹昳放下筷子,满盘的食物就动了不到四分之一,“饱了。先走了。”
方一一看看尹昳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餐盘里的剩菜,觉得莫名其妙。
他平日里也的确吃的不多,可是也不会这么少,今天的他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迈出的小步子,微低的头,还有轻轻颤动的手指。尹昳今天就像软件被卸载时跳出的小吉祥物,那样子如同在捧着满手心的自尊心跪地求饶。
“别这样嘛,”方一一嘀咕着,“别搞得好像这世界要把你给卸载了似的。”
尹昳觉得一整个下午过得异常漫长,眼前好像总有一个加载中的圈圈,日子仿佛卡顿了。
方一一也觉得漫长,干燥的天气让她觉得心慌。“一定有什么要发生。”方一一用手指卷着斜垂下来的几根头发,暗自想着。
还有一个人也觉得漫长。任晓几乎没有听课,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盒子,手心不断地沁着汗。至于盒子里面的东西嘛,很简单,是任晓挑了几个来回才狠心买下的手表。
尹昳望着窗外,夕阳淌着,蒸发着。
尹昳拿到快递盒子的时候夕阳好像已经干涸了。他那时特意望了眼窗外。
日子像熔岩缓缓流淌,所触及之地寸草不生。
“一一姐,你看,”任晓把精致昂贵的手表举到方一一面前,心虚地笑了,“这块表,韩释安戴肯定好看。”
“你买的?你叫我留下来就为让我看这个?”方一一的心一阵烦乱。
“当然不是了,”任晓攥着手表的右手背到身后,左手用力搓着表带,“这个点儿他在前操场打球呢,我要,我就觉得我应该把这块表赶紧送给他。”
“你要表白是么?”方一一抱着拳,她悬空的手握紧,“晓儿咱换个人不行么?”
“一一姐你们怎么就是不看好他啊,他多好啊,人高还帅,而且,我觉得他喜欢我。”任晓一边说一边咧起嘴角,方一一看到她咧起的嘴角分明在颤抖。
“你哪儿来的觉得?人家刚单身不到一个月,你哪儿来的觉得?你看看他那几个前女友,哪个他让过得舒服了?”方一一眉头扭曲在了一起。
“那是因为她们不够喜欢他啊。”任晓攥着手表的手更加用力了。“他对我会不一样的。”
“打住,你们还没在一起呢。”方一一闭上了眼睛。
任晓拽着方一一就向前走,“哈哈,马上就会啦。”
当针刺破指尖的那一刹那,尹昳感受到了一丝的痛。
那痛像狂风大作的夜里干草上的火星,转瞬点燃了整个村子。从指缝、眼角、五脏六腑卷来轰轰烈烈的痛。
疼和痛不是同一种感觉,尹昳始终这么觉得。
尹昳将长出来的袖口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因为他已经开始止不住地抽搐了。泪水不久就湿了整片衣襟。尹昳抽动着,整个人从坐着像一侧倒去,头不偏不倚嗑在了木质的床头板上。
这次是疼痛里的疼。他疼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床上打滚,泪水沾了满脸满褥单。指尖的血已经凝固,手上留下暗红的血痕。
除了头骨与木头的清脆短暂的撞击声外,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其寂静。
“喔!在一起!在一起!”操场上已经没有人在注意自己或别人手里的球了,人们围成了半个圆,圆心的位置,是任晓高高地举着送给韩释安的手表,韩释安的目光在任晓和手表两者之间来来回回。
他接过了手表,众人的起哄声更大了。任晓眼睛里闪着跳动的光,直到韩释安把手表戴在手腕上。韩释安眼睛里闪着从表盘玻璃反射过来的光。方一一把头别向别处,依然是抱着拳的站姿。
掌声雷动,欢呼声响成海浪,有一些观众甚至被被篮球健将为主体的起哄队伍的喝彩声震得捂住了耳朵。
任晓扑上去抱着韩释安,韩释安用右手搂住她,举起左手对着天空,欣赏着表针在夜空布景路灯光下精美的轮廓。
他的眼皮低低的,他端详着手表,嘴角的一侧上扬。
方一一把自己的大臂内侧整整掐红了一片,她只是希望自己离开的脚步能再快一点。
欢呼声依旧震耳欲聋。
参照线上方,一道红色的杠像是电影里的防御用激光,尹昳觉得,那一道激光已经变成了巨大的激光网,将自己分割成了小块。
不如被分割成小块啊。
这一道红色的杠,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将尹昳的光辉灿烂的人生光景,平静安心的生活,甚至他对未来的无数向往预期,硬生生地全部割裂。
这些小块什么时候崩出身体,这样一个生命什么时候瓦解,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了。
眼泪瞬间就止了。
尹昳使劲眨了眨眼睛。又使劲眨了眨。
没看错,现在世界只剩下一个颜色了。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从尹昳瞳孔里开始的灰色,放肆地蔓延开来,侵占了尹昳眼里的一切,铺天盖地,瞬间吞噬了所有,成为只属于尹昳的漫无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