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遗憾的事很多,我都能接受。比如,还有五个月。
有一根针不偏不倚地扎在胸口,扎进肺里,然后以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抽着里面的氧气,有察觉不到的细小压抑,氧气怎么吸都不够。那种感觉,其实从未离开尹昳的胸口。那感觉不是坠入悬崖,是沉入海底。
当他缓过来的时候,是方一一推了推他,他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到董靖雯正在收银台。她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她的书包,旁边坐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
“刚来的?之前没看到啊?”任晓一脸疑惑,“一一姐,要不要叫她?”
“我去吧。”方一一用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
“我跟你一起。”尹昳也站起来。
他们朝收银台走去。尹昳一开始还在想,董靖雯会不会觉得难堪。
果然,董靖雯十分坦然。“我爸爸,你们见笑了。”她指了指旁边的男人。
“等一会儿,过来坐坐?任晓过生日。”
“不了吧,我们不太熟。走了。”她挥挥手走到桌子旁,拉扯着董浩站起来,然后朝门外走去。
出门前,她回头皱着眉看了一眼尹昳,“你的礼物送得不好啊,她用不上啊。”
这一句给方一一和尹昳都说愣了。“你送的是耳机吧。”
“是啊,怎么回事。”尹昳虽然知道董靖雯神通广大,但是也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表示费解。
“董靖雯的爸爸,是个酒鬼?”
“你管人家的事干嘛。”方一一摆摆手,“书包还喜欢么?”看来方一一也对礼物的事有些在意了。
“喜欢啊。”任晓举起罐装啤酒,“一一姐,我敬你。”
吃得有些饱了大家决定真心话大冒险。题目都很无趣,陈阳有点打起了瞌睡。韩释安没参加,靠在一边摆弄手机。任晓应该是有点喝多了,居然毫不在意韩释安频频移动的手指和五颜六色的手机屏幕。
“真心话。”方一一晃了晃手里的罐子,她喝的是可乐。
“一一姐,请回答!”任晓歪着头,“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方一一犹豫了好久,目色凝重,缓缓地说:“有。尹昳,我喜欢你。”
尹昳几乎要把嘴里的一口可乐喷出来。任晓一边笑一边说:“哈哈哈!不带这样玩的,一一姐。真心话啊。”
“当然没有了。”方一一笑笑,摊了摊手。
尹昳看向方一一,他非常肯定她的表情不对劲,或者说,有那么一秒,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而后她的整张笑脸看起来都十分的假。
“下一个,尹昳。别看一一姐了!你难道还当真诶?”
“真心话。”尹昳缓过神来。
“有那么困吗啊?陈阳,你给尹昳念题。”
陈阳被任晓一叫好像直接就清醒了,“请说出你曾有过的最不能告诉别人的想法。”陈阳念完,又添了一句,“呃,最不能告诉别人的,真心话,这是什么破题?”
“说,说,说!”任晓斜着眼睛盯着尹昳。
最不能告诉别人的想法。我想过自杀,这算么。尹昳闭上眼睛,地铁站隧道里吹出的风似乎还浮在眼皮上。他本来会借着这一切想起太多的事情,但是这么多人在,他没有办法支配自己的时间。
“我曾经想,”尹昳顿了一下,“拔掉年级主任的发旋。我常常想象他地中海的样子。”
“最不能告诉别人?你确定?”陈阳一脸不屑,“你这算什么真心话啊。”
“行了行了,该你了。”尹昳指了指陈阳,要过手机。
“大冒险。”
“这道题是,请展示出你相册里第八张照片或视频。”
“快快快,拿出来。”终于有一个人选了大冒险,大家的兴致又起来了。陈阳的手机相册排在第八的是一个视频,打开后,是陈阳在地铁站录的四周,还有他憨憨的声音,“从C出口下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噢,其实我夏天就出过水痘,那段时间去疾控中心打针,每次下地铁站的口不一样我都找不到线路,就录下来了。不总去嘛。谁知道这又复发了。”陈阳挠挠头笑了。
“真够笨的哈哈哈。”方一一也笑了。
尹昳回想起来那天在地铁站看见陈阳,也没准他当时还搞不清楚怎么走呢。他刚要笑,却听到从那个视频背景里传来的声音,很小却像细密持续着的电流,直接钻进他的大脑深处,让他全身麻木住,不得动弹。
那是陈阳的声音停下来才听得见的广播的声音。
“……先生听到广播后迅速到C出口电梯上行处,你的朋友在那里等你。”
抓过陈阳的手机,尹昳看到了视频的日期。那条广播真的存在,不是自己的幻觉?如果陈阳因为在录像而没有注意到广播的声音,那么那天在地铁站的第三个人,到底是谁?尹昳接着向后看,的确,是那条只播了一遍的寻人广播。
他觉得不可思议,其实自己的潜意识根本就没有自救的能力,所以如果没有那条广播……到底是谁?
“怎么了?”陈阳有些诧异。
“没事。”尹昳把手机还了过去,拿起罐子喝了一口饮料。
韩释安去送了任晓回家,方一一和尹昳过个马路就到家了,尹昳没办法再去大冰箱了。
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尹昳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他发呆了好久,台灯的光烤得他眼球有些灼疼。他真的想不明白那条广播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打开手机开始翻空间动态。
学校的表白墙上造作的小吉祥物正在提醒大家注意提高免疫力,防止感染水痘。他点进第一张图片,本以为是日常那些甜腻腻的情话或者酸溜溜的不敢明目张胆的指责。他划走了,又划了回来,确定自己没看错。
“表白高二十二班的董同学,不对,应该叫董巫婆。多亏了女巫经常画的疾病符咒啊,年组才有这么多人出水痘。”
胡娜她们看的那本书,尹昳才想起来,在董靖雯的书桌上见过啊。
日子平静的假象下,狂风大作,大雨滂沱,一如往常。
第7章 女巫
这世界上有一些事情,人们不相信,却也不容忍它的存在,大多心存畏惧,却又觉得好奇。这世界上有一些人,也是被如此对待。
所以当老师站在黑板前说“董靖雯,下周一升旗仪式的时候,你代表年级在国旗下发言”的时候,你想不想看一下同学们的眼睛?
眼睛不会说话,能说出口的话都不可怕。董靖雯从来不会在意那些各异的眼睛,或者某一瞬间这些缚在人眼眶里的孤魂野鬼就沆瀣一气了。有些人的眼睛是不能看的,眸子里会映出许多枯朽的树条捆扎钉绑在一起成的木头架子,绑在架子顶上的女人挣扎着,可怜的围观者死死盯着她,一只眼里是胆怯,一只眼里是有恃无恐。熊熊的火光里,有的女人看到的是恶意,于是她们哀嚎求饶,有的女人看到的是胆怯,于是她们放肆地笑。
或许有一天董靖雯会被绑在架子上,她也不会在意围观者眼睛里的到底是什么。她很喜欢女巫这个词,女巫,加上火光,就是不朽的意思。
老师敲了两下黑板,那些眸子里的火光熄灭了。历史的性子烈,现实往往就清冷了。
董靖雯只在电影里见过校园欺凌,她想象过自己的书包被人丢进垃圾箱里,想象过在厕所的隔间里被人泼一身泔水,想象过被人推下楼梯,当然,她也想象过自己化身厉鬼变成学生们喜闻乐见的灵异传说——总有人因为学校里没有这东西而抱怨上几句。现实清冷地把这些都只封印在了人们的眸子里,没有人付诸行动,欺凌都不在人们散着热气的口中,而在没有温度的目光里,防不胜防。
或者校园论坛上关于女巫的那些帖子,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女巫本人难堪。可惜的是,女巫并不在意,谁都不知道女巫是不是为了她终于被承认的身份开心得要死。
至于那本书是不是像尹昳说的那样在胡娜的手里,她也不在意。她画的那些是不是代表疾病,她自己知道就够了,也没有必要怪那些盲从的人,当人们都不懂一件事的时候,唯一的一种说法又何尝不该是正确的。
尹昳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那些会发生的事情很神奇地跑到她的脑子里,不一定与谁有关,不一定何时发生,而她很少参与到那些自然的发展过程中。当然她无法预知所有的事,甚至大部分时候都不能,尤其是她想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