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城的冬天少见雪,这么早下雪更是不寻常,仗着今年雨水多才有了这个福气。城里的湖是活水,除非气温实在很低,否则向来难以结冰。胥白玉不喜欢旅行,小时候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同去,长大了忙于学业事业更是无暇顾及,故而他从没亲眼见过真正的冰天雪地。他怔怔地望着远处,幻想着那个清瘦的人穿过风雪走来的样子:彼时头上衣上都沾染了素白的雪,天地渺茫,最终融入其间,开始时是可见而不可及的一点,那人越走越近,直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眉眼。
几天后,全年的最后一个月如期而至。上下班短暂的往来路上,胥白玉换上了自己最厚实的围巾。值夜班休息的空档,他端着杯子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星月舒朗,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过往无数披星戴月的时光。
十二月初的一天早晨,胥白玉照常去查房,进了于老爷子的病房时,只见于菁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老爷子情况还不错,胥白玉做好记录准备走时却听得于菁说了一句:“爸,我得走了。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胥白玉脚步一滞,立刻转过身去,在于老爷子发问前便脱口而出:“为什么啊?”
于菁望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这就快到年底,单位里事情比较多。”
胥白玉点点头:“哪怕再忙,于先生也得注意身子。”
于菁咳嗽了一声,好像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他没再回胥白玉的话,而是转向于老爷子:“爸,你好好的,我后天再过来。”说罢便穿上外套出了门,临走还不忘拿上先前胥白玉送他的围巾。
同行的护士一直在催,胥白玉只得望了一眼于菁匆匆离去的背影,略带不甘地去了下一个病房。
说来也巧,就在第二天早晨,救护车送来了一个脑出血的病人。这人有些贫血,主任一边忙着抢救一边跟胥白玉说:“小胥,你快去血库要一个单位的血来。”说罢他顿了顿,特意嘱咐道:“咱们血库的血一向不充裕,你去了以后跟老汪好好说说。都是人命关天的事,他也为难。”
“诶。”胥白玉赶忙应下,快步去了血库。
就在他经过大厅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腿有些软,险些摔倒在地:那人正是他前一天早上刚刚见过的于菁。
于菁并没有看见他,也没有戴围巾,只是戴着口罩独自步履匆匆地走向电梯的方向。想着这人先前说过的话,胥白玉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他赶紧扶住墙,用尽全力让自己缓过来:他现在还穿着白大褂,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个人私事必须悉数抛诸脑后。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是跟死神抢人,这是他的责任,义不容辞。
不过几秒的工夫他重新开始往血库走,他越走越快,几步过后便开始跑了起来,以至于到血库后整个人气喘吁吁。
病人的情况终于稳定住了,主任松了口气,示意他们可以出去稍作休息。胥白玉神情恍惚地出了门,他不想看见任何人,于是去了一个偏僻的楼梯口。他站在走廊里,背靠着冰冷的墙砖,满脑子只有先前瞥见的那个人影。
于菁竟然来了。胥白玉想的只有这一句话。恍惚间他以为自己记错了,可他仔细回忆着,记忆里昨天早晨于菁的确明明白白地跟于老爷子说,今天不再过来。
胥白玉再也删不去脑海中自己最不愿面对的念头:他是在躲着我吧?这想法一经确定,立刻像多肉植物“不死鸟”一样落地即生根,四处蔓延着,几乎要占据他全部的视野。
他知道自己决不会认错人,哪怕只是戴着口罩匆匆一瞥,他也知道那就是于菁。他心里没有任何明确的心思,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正不住地往下沉,以至于片刻过后鼻子一酸,眼泪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胥白玉赶紧掏出几张纸巾擦净眼泪,仔细理了理思绪,最终把原因归在自己先前贸然对他出柜这件事上。
胥白玉绝望地闭上眼,待冷静了些许,他开始试着把心绪往回拉。可这回他发现自己很难做到:于菁的说谎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经年累月埋藏心底从不与人说的心事悉数翻涌上来:儿时父母几乎从未间断的争吵,母亲毫不留情离开时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神,上学后难以合群被同学们当作怪胎捉弄,初中时周五下午独自走过许多年的车水马龙。这些景象悉数交织着,成了一个泥潭,让他十五岁之前的人生变得面目可憎。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直到此时,当于菁的言行不一也开始为此添砖加瓦,告别已久的噩梦又重新出现在耳边:
胥白玉,愿意对你好的人都只认识了一部分的你而已。你还真以为这世上有人愿意跟真正的你肝胆相照吗?你就是块正在做梦的垃圾!
胥白玉捂上耳朵,实在站不住了,只能缓缓蹲下。经年已过,生活不再兵荒马乱,他有了真心的朋友、自己喜欢的工作,甚至还曾有过一段感情。他虽然跟奶奶依旧没多少共同语言,但终于能感知到对方无声陪伴中的爱;父母年岁渐长,也都铆足了劲儿想要弥补他;可他还是忘不了离婚法庭上说什么都不想要他的妈,醉酒之后指着他,说他和他妈长得那么像,长大了肯定也不安分的爸,还有无数刺在他身上的讥笑与谩骂。都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在无数个日夜里把拼了命想活在人间的人拉向地狱的熊熊烈火。
“你干嘛呢?”裴允宁正四处找他,见胥白玉神情涣散地蹲在角落,两只手还捂着耳朵,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赶忙蹲在他身边,把他冰凉的手从耳边扯了下来,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诶,跟你说话呢。”
胥白玉抬眼望向裴允宁,后者这才发现这人的眼眶鼻尖都已经红了。裴允宁从没见过这样的胥白玉,心里实在讶异,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你受了什么刺激啊?”
“没有。”胥白玉站起来,腿已经麻了,只得扶着墙面:“咱们回去吧。”
“小胥,师兄跟你说句实话。”裴允宁也站起身来,拽住了胥白玉的胳膊:“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是真心拿你当兄弟。谁要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胥白玉知道裴允宁仗义,然而他不可能真的去麻烦这人。他望了裴允宁一眼,想挤出一抹笑来,然而这笑意配上他苍白的脸,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些许惊悚的效果。裴允宁一愣,下一刻便听见胥白玉说:“我没事,真的。”
***
千里万里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第18章
“你这人啊。”裴允宁叹了口气:“老话说得好,说破无毒,总在心里藏事儿可不是个好习惯。”
胥白玉摇摇头:“你想多了,我只是最近没休息好,有点不舒服而已。”
“好吧。”眼见问不出什么,裴允宁也只得放弃了追问:“那你多注意着点儿。”
这天下午下了班,胥白玉如往常一般换好衣服准备回家,然而他走路不看路,出门时直接撞在了正往里走的裴允宁身上。他本想说句对不起,抬头一看才发现挨撞的正是他裴师兄,这便把道歉的话悉数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现在可真是应了一个词,魂不守舍。”裴允宁无奈地看着他,说话倒是一针见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估计是你前两天惦记的姑娘彻底没戏了。”
“我没有。”胥白玉反驳道:“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你再换十个八个我也不会找的。”
这话裴允宁打死也不会相信,他觉得这人实在是口是心非,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对方片刻,忽而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你围巾呢?颈椎不想要了?”
胥白玉这才想起自己忘记把围巾裹上了,赶忙回去找。
胥白玉走回小区,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碗面,回家后依旧无所事事。他正在沙发上瘫着,手机忽而响了一声,打开一看发觉是于菁的消息。
胥白玉心里一沉,本能地想看一眼。理智告诉他别看了,可他的手实在太快,早在大脑下达命令之前便点开了聊天界面。于菁这次发的消息不再简短,不同以往的,竟有了些许碎碎念的感觉:
我今天下午去超市买菜来着。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懒得做饭,但是想着过阵子还要做给你吃,我觉得还是要提前练练手,以免到时候手艺生疏做成黑暗料理,亏待了你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