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一直努力和自己快乐地相处,别人未必愿意与他平等。
“嘿你有没有听说,有个不男不女的跟郁柬表白了”,“卧槽,太恶心了吧”。
找的配乐是十五分钟钢琴伴奏的协奏曲版本,喻程遴配着改成了十五分钟。
音乐的情感表达从来是一种玄妙的东西。小时学琴,喻程遴技巧上实在可称寒碜,但从磕磕巴巴能拉出一整支曲子开始,老师父不止一次问过:“你这么个小阿囡,脑瓜子里在想什么?”其实,他自己开开心心的,什么也没考虑,不过是听老师父演奏,听出了悲伤、兴奋或者悔恨等等,这些在他自己的演奏里又被学过去——所以听众以为他那么小居然就开始悲春伤秋,确实是想得太多了。
从前多是演别人的情绪,可今天这首曲子,他在说自己的。
奏完回到后台,孟召瑗满脸沉重,在他肩上轻拍两下。
“弟弟,你这琴拉得,害敏感的蛋筒哥滚落了铁骨铮铮男儿泪。”
喻程遴还陷在情绪里,勉强笑了笑,也不想再呆。
收拾了东西,临走,孟召瑗说:“别纠结了,把你刚才想的事儿去说了得了。这事儿不用蛋筒哥算,我光看都看出来了,包你如愿以偿,信我,没错的。”
·
这是期末最后几天,又冻得慌,时间也不早,校园里空空荡荡,比平常冷清许多。
小剧场在校区西边,穿过几座灯火通明的图书馆,主馆后边的广场中间有个立喷泉的方形小池,冬天没开喷泉,池子却还有水,周围照明规划不是很合理,发生过几次夜里有人乌漆墨黑踩进池子的事,终于装上了围栏。
围栏拐角,有个高高的人影立着,眼镜摘了,走近些喻程遴才看清。是他刚才想着的人。
这个人总是站有站相,像大部分人那样一脚踩在围栏低处那根横档、松松散散浑身斜倚上去这种动作,他是不太会做的,最多也不过扶着高处的栏杆。
他现在就扶着银色的金属栏杆,搭在上边的手端正严谨地戴着黑色的皮手套。
喻程遴不太想在现在跟他说话,怕感情控制不住,跟开水烧潽了冒泡一样,一下子全都从嘴里秃噜出来,不过视线对上了,装没看见更不合理。
“那么冷,学长你怎么站在这儿啊?等人?”
郁柬颔首:“等你。”
竖穿这个广场,是通往校门的捷径,但也不是唯一的路。喻程遴看他脸被干冷的风吹得泛白,不知道该说什么,隔了会儿莫名生起气来:“那我要演完了不走呢?得多久啊……还有如果不走这儿呢?我又不缺流量,你发个消息给我先啊,又不会咋样。”
没来由的火气,就和说话时张嘴呼出的湿热白气一样,讲完,全散光了。郁柬还没说什么,喻程遴已经自我批评完了,又脸红道歉,“对不起学长,我没别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今天心情不太好。”
林荫道边的树在冬天差不多都秃了头,柳枝几乎全光,只剩松柏一类常青植物,混着枯枝,把草坪地灯和路灯的光拆碎。郁柬一直沉默,喻程遴不得不随口瞎找话题,甚至腆着脸刻意自夸——就算被吐槽,也比尴尬的沉默好啊。
“我觉得我今天的琴拉得挺好的。”
其实有几个音走调了。
“这个听起来和小提琴应该不太一样。”
废话。
“小提琴很好听。”
又是废话。
“今天真的好冷啊,手指都僵了。”
“那边好像有一只小猫,喔看错了,是个塑料袋。”
王母娘娘如来佛,观音大士孙悟空,哪个都知道喻程遴真的没法单方面尬聊下去了。
“我拉小提琴并不好。”在喻程遴心里拜遍东方神,准备转行讲英文求“for god's sake”前,郁柬终于张口道,“或者说,很烂。”
喻程遴不太相信。哪怕没喜欢上他的时候,他对郁柬都有滤镜——更确切来说,根本从刚认识起就有滤镜。
郁柬会有什么做不好的事嘛?不可能吧。
喻程遴不太相信,所以只抿抿唇,真诚道:“ 太自谦等于损人啊。”
“你没听过我演奏。我只会拉琴,演不出感情。”郁柬说,“但鉴赏能力没问题。”
这话怪怪的,喻程遴瞧他一眼,心里开始嘀咕他不会看出自己的想法了吧,脸上笑着,暗戳戳试探了句,说那学长、你觉得梁山伯究竟怎么想的,他是喜欢祝英台,还是只喜欢女的祝英台。
“我不是梁山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只知道我自己。喜欢谁,就是喜欢那个人。”
他说这句话时,甚至停下脚步,盯着喻程遴。
这算是暗示么?喻程遴人也愣了,心和大脑都像咕嘟咕嘟在冒浓稠的糊涂泡泡。
如果不是暗示,只是普通一句感叹,为什么要停下来看着我说?如果真的是暗示,那完蛋了,细想来,他好像给过我好多暗示。
为什么现在还看着我?喻程遴有点想跑了,逃离他,越快越好。
可他的脚走不开。刻意忽视的隐秘希冀亟待破土。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如果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人呢?你也无所谓?”
郁柬说:“我喜欢他,不喜欢别人,这还不够使他跟普通人不一样吗。”
如果做阅读理解,这道题,出题人一定会被答题人辱骂,明显的语意不清。到底是想吹“我的喜欢让那个人变得不普通”,还是想强调“那个人在我眼里本来就不一样,所以我喜欢ta,不喜欢别人”呢?
究竟哪个先,哪个后?还是两者皆有?
不管哪个先,哪个后,还是两者皆有,他说的“不一样”,和自己在说的,不是一个概念。
希望的小苗头啵一下刚冒出来,又被喻程遴自己浇了盆冷水,蔫了。
这样兜兜转转,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那如果,他是别人眼里的怪物,是个不男不女的怪人呢?”
“又如果,有个怪人喜欢你,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脑子反应过来前,嘴已经先把这话问出了口。
随便吧,喻程遴心一横。快刀乱麻把病变位置切了,总比钝刀子一点点割烂肉好受,实在不行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痛苦一阵子,会过去的。
至于秘密性,他倒不担心,郁柬绝对不是那种会四处散播别人隐私的人,最差,就是以后每次偶然碰见,得顶着他厌恶的目光。
承受得住。
想要喜欢成真的美妙,就得有冒风险的觉悟和勇气,很公平。
“不恶心。谁喜欢我,跟我没关系。”
“只有我喜欢谁,才跟我有关。”
“普通人也好,怪物也好,我喜欢他,就不在意。”
喻程遴脑子里的焰火嘭嘭嘭乱响,炸得他神志不清,诡异地想着——郁学长的人设是不是彻底崩了?——,神情还冷静严肃,问:“学长,我接下去这句话会很矫情。如果你觉得烦,就也当没听见行不行?”
“你说。”
“如果我想给你一颗心,你愿意接受吗?”
“我不接受。”郁柬也回得平静,“跟你,我只交换。”
第20章
树影娑娑,风吹得路灯光都在碎碎地跳。
心也跳得不守规则。喻程遴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一路飘回家的,电梯在检修,只能走楼梯,6楼很长,又似乎很短,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过又黑回去,郁柬松开握着他的手,他的脸红才像刚接通的程序,后知后觉被触发,一发不可收拾。
郁柬怕惊醒灯光一样轻声道:“能吻你吗?”
楼梯间虽昏暗,也是外边,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应该摇头吧?可惜喻程遴浑身不对劲,脖子都不听他自己指挥,一动不动,等于默认,任他把自己笼进怀里,双臂格挡着背压到墙上,而眼睛也没等大脑发话,自动闭上了。
暖气想必开得太热,不然为什么只是嘴唇贴在一起,就会这么烫?
说不定暖气片上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现在挥发出来了,不然为什么空气好像收芡的甜汤汁,越来越稠越来越黏?
楼下倏忽亮起,隐隐约约可听见关单元门的咔叩声,喻程遴从奇妙的魔法里勉强挣扎出来,呢喃:“有人……”
嘴一说话,就有另一条灵活的舌头挤入,与自己的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