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夜雀(103)
当然,它也可以是恋人拥吻的时刻,是泪水浸湿枕头的时刻,是孩提呱呱坠地的时刻,是老人驾鹤西去的时刻……
或者,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却包含着所有过去回忆的时刻,一个终结的时刻。
大腹便便的沈嘉成从黑夜中走来,在地面上形成几个丑陋的圆的重影。
他提着钱,四下环顾,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低头看了看表,十一点五十八分。
沈嘉成走到了垃圾桶边,正准备把钱放进去,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只见江屹跑来,大喊:“走远点!别过去放钱!”
刚才因为害怕打草惊蛇,江屹把车停在了远处。他们刚才已经迅速排查过方圆五百米,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也没有付远的人可以过来接应。那么如果他们要耍花招,只有一个可能了……
沈嘉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悬到了垃圾桶上空。
就在听清楚江屹喊声的此时此刻,突然从垃圾桶里猛然伸出来一只手,从背后把沈嘉成狠狠一拽,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便整个人便摔倒在垃圾桶里。
“啊!——”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一瞬间有些许发黏的冰凉液体裹挟住了他的皮肤,呛住了他的口鼻。
“啊啊啊。”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响在了沈嘉成的耳边,很轻,但是却让他觉得分外的熟悉。
垃圾桶就在扭打中瞬间侧翻,发出了重重的响声,同时仿佛有些什么滚落出来,倾倒出来,发出了沉闷的叮咚响声。
江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随着侧翻一个机油缸滚落出来。有一些奇异的液体开始在水泥地上蔓延,散发出一股刺激性的味道。
一个黄毛的青年死死地缠住了沈嘉成的身体。他的两只肥腿不断地在空中乱蹬,可是无济于事。沈嘉成这两年老大的潇洒日子过惯了,体能早已退化,现在在黄毛手里竟然毫无反击之力,瞬间便满脸涨红。
一时,在暗处车里待着的林林等人也都立刻蜂拥而上,准备实施行动。
离得最近的江屹立刻拔腿朝着沈嘉成狂奔而去,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一声“啪嗒”响,黄毛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手中的打火机。
他没有读过安徒生童话,但他的眼眸却与其中一个故事里小女孩的眼眸有了几分类似。或大或小的焰火倒影其中,他们的眼中都出现了以前从未真正见过的幸福幻影。
一瞬间,巨大的火光照亮了这一片的夜空。爆炸的轰鸣震慑一片。
火光顺着地上的汽油瞬间蔓延。半只身子都在垃圾桶里的二人甚至已经完全成为了火焰人,旁人只能看见黑黢黢的人形,身上的火苗蹿得老高。
黄毛死死地扣在沈嘉成的身上,他发出了一声长久的怒吼。
沈嘉成的身上传来剧痛,仿佛无数只食人虫在啃噬撕咬他的皮肤和五脏六腑。在意识残存之际,沈嘉成看到了黄毛的脸。他的瞳孔紧缩,嘶哑地大喊:“是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这个人他见过,之前来酒吧闹事,这个人还咬了他一口。后来被拉出去打了一顿,他让狗也在这个黄毛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栽在他的手里……
黄毛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容。“啊啊啊。”
他不能说话,但他的意思却那样明白:“是我。就是我。好好看着我的脸,是我拉着你死的!”
他们滚在一圈火海之中。
江屹一个踉跄眼疾手快没有跌倒,他立马脱下外套,而林林也已经眼疾手快,从车厢里拖出来一大桶矿泉水泼在江屹的身上。
江屹毫不犹豫,直接向火焰丛冲进去。可是那个黄毛却读懂了江屹的眼神,直接大喊一声,推着沈嘉成就从桥前斜坡一起滚下。
那声音像是悬崖附近盘旋的秃鹫长鸣。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混合着肉体烧焦、汽油燃烧和一种发酵的复杂臭味。热光漫天,甚至消去了几分秋夜的冰凉与寒冷。
黄毛和沈嘉成紧紧缠在一起,仿佛一个火球滚下了坡,火星散落点燃干草,瞬间又燃起一片。
黄毛想:远哥,我们报仇了。
夜风吹过。
江屹身上披着的湿外套在冷夜里很快也发了凉,打湿了他的内衬衣物。他屏息追在那颗火球后面,冰凉的水从他的手腕不断地蜿蜒而下,滑过那沉默的青筋凸起的手背,一颗颗滴落在地,洇然消逝。
宛如一条条脆弱的生命。
————
爆炸的声音从梦境的远处传来。
突然,一堵费力修建的高墙就这样轰然倒塌。沙尘碎石飞扬在残垣颓圮之中。泛黄的记忆只有无声的喧嚣,耳膜边充斥着模糊单调的杂音。
“你比女孩子还要漂亮……吃了我的东西,喝了我的水,就让我摸摸你,让我摸摸你……”
那个邪恶的疯女人扯开瘦弱儿童的衣服,用枯槁冰凉的手覆盖上了他稚嫩的躯体。
四肢突然无力的林湫,同时也被恐惧之绳束缚,只能看着那个一向被村民多加称赞、德高望重的老妪却向他伸出了恶魔之手。
那时冲过来的苏汀的发丝被风吹得无比凌乱。她双目赤红,目眦欲裂,发出着怨鬼一样刺耳的尖叫。
可在林湫的眼中,那时的她是从天而降的救星,是冰天雪地的火种,是残酷火海的冰泉,是无边沙漠的绿洲——是生。
她挥起长棍赶走了那个疯女人,把她抡倒在地,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
“疯子,贱婆娘!他是我的宝贝,他是林湫啊!你怎么能欺负他,你怎么能!”
“没有人能欺负他,没有人!去死去死去死啊——”
苏汀的尖叫声高得超出了林湫的承受范围,他尚处于一种被伤害的木然之中。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在苏汀的击打之下不停地发出惨叫,在她奋力的一击之中终于闷哼一声,昏迷过去。
危险消失了。林湫仿佛身处在浮云之中的意识终于回归身体的躯壳,一阵反胃汹涌而来,他紧紧地蜷缩起身子,大声地干呕着,仿佛要把方才的记忆全部呕吐出来。
苏汀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颤动而用力抠着自己喉咙的林湫。她的眼泪很烫,顺着林湫光裸的脖颈后背蜿蜒而下。
“林湫,我来了。苏苏姐姐来了。”
他挣扎的身体被苏汀紧紧箍住,他不得不停止动作。他像个木偶一样看着苏汀憔悴而美丽的面庞,懵懂如初生儿般的轻轻点了点头。
突然一切又风卷残云般地消散,苏汀的温暖如同车胎下扬起的尘土飘落无踪。
世界又坠入一阵冰冷之中。他在黑色的潭水里漂浮,仿佛是在母亲的羊水里,自由呼吸,但也被困住。
寒冷一寸一寸蚕食着他的体温、意志和希望。
林湫猛地睁眼。
只见风尘仆仆的江屹的眼中都是疲惫的血丝,他的脸上有一夜没合眼而起的浮肿,还有一点胡茬。
林湫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嗓子却突然又酸又痛。他从沙发上想要起身,却因为在沙发上睡了半宿,而有些浑身酸痛。
茶几上的文件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烟灰缸里的烟灰新鲜得有些刺目。林湫身上还裹着从江屹卧室里拿的毛毯,此时此刻,他像是被撞了个现行的窃贼。
可是还没等林湫开口,江屹却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下子把他抱住。江屹的身上没有他平时一贯臭美爱喷的蔚蓝香水的味道,而是在一股清淡的皂香味之外混杂着浓浓的汽油味甚至是一股焦味,它浓烈地向林湫呼啸而来。
江屹把脑袋重重地埋在了林湫的颈窝,蹭了蹭,便不再动弹。
林湫还没从沙发上起身,江屹便半跪在他的身边,呼吸规律,一声不吭,仿佛已经在他身上就这样睡着了。
良久,林湫伸出有些僵硬的手轻轻抚了抚江屹的背脊。他终于像插上电恢复反应了一样,轻轻地动了一动。
江屹伸手重重地抱紧林湫,把他往自己胸口靠了几寸,轻声道:“太好了,你还在。”
林湫的眼睛突然有点湿润。他不去猜测江屹是否看过那个信封邮件了,或者说,以后都不会再猜测任何事了。
林湫轻声道:“我在的。你不让我走,我都在的。”
第80章 牯岭街(15)
“我们那天是打算和沈嘉成同归于尽的。可是我没想到,那个小兔崽子竟然背后偷袭我。可能是看见我晕在那里,阿明就自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