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刑地(6)
她在生物楼前踩刹车,车子制动发出刺耳声响。
周唯一的心抖了一下,脸色发白,不自觉的吞咽着口水,手心里全是汗。
阮筠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半晌儿才说:“周唯一,你到底脑袋清不清醒?如果梁栩文知道了右京的存在,要同你争夺她的抚养权,你那时候怎么办?”
周唯一的瞳孔骤缩,呼吸急促起来,下嘴唇哆哆嗦嗦,眼眶也湿润了。
而阮筠无动于衷,她很清晰的听自己说出更残忍的话:“我不是在吓你,如果梁栩文真的要拿到右京的抚养权,你就是自杀在他面前也无济于事,他就是这样的人,铁石心肠,这世上没有人能打动他。”
“别说了……”周唯一的声音发着颤,哽咽道。
他的模样落在阮筠眼里,跟另一个影子重合了,于是她别开了眼睛,不再看他。但没有放过周唯一。她的手紧握着方向盘,因为太用力,手骨突出的分明,血管在皮下清晰可见,“告诉我,周唯一,你到底还对那个人抱有什么幻想?你想让右京长大也变成那种模样吗?”
“——别说了!”周唯一崩溃的嘶吼,声音沙哑,破碎不堪,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求求你……大小姐,别说了……”周唯一缩着肩膀,弯下腰去,用手掌把泪流满面的脸包裹起来,“我只是……我只是……”
他心里藏着的那句话,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敢宣之于口,可句子滑倒了嗓子眼,竟一个字也不敢漏出来。
他还是太胆小了。
在自己给自己圈出的安全领域里,连头也不敢朝外伸,但还妄想执着于想见到外面的阳光,想要太阳的施舍和一点怜悯。
他就是这样浅薄、消极,又可悲的人啊。
车厢里只有周唯一低低的啜泣声,气氛压抑的让两个人都觉得窒息。
过了一会儿,阮筠才把手覆到周唯一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他,柔声说:“唯唯,你的腺体现在很脆弱,你需要接受治疗,而不是去寻找那个刺激你的源头。你想想右京,她如果知道这件事,她得多为你担心?”
周唯一维持着鸵鸟的动作,很久都没有做声,有几道眼泪顺着他的手腕流到小臂上,中途有几滴落下来,在衣服上浸湿出一点水渍。仿佛又过了很久,他的哭声才慢慢止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的眼眶里血丝密布,挺拔的鼻端微微发红,两片薄薄的嘴唇因为他无意识地撕咬而染上了些许血色,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愈发红润。他微微张着嘴,在颤栗中微弱的喘息着,目无焦点的直视前方,模样很颓废,说话也有气无力:“大小姐,我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这话让阮筠的心脏猝然的震颤了一下。
没经历过生死的时候,阮筠以为死亡不过是人生的终点,谁最后都要阎王面前走这么一遭,但自打容逾死了之后,她对死亡的认知就改变了。
原来死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是从骨缝儿里钻出来的绝望,深入到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无孔不入地散发着死气。
她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任何人,从她眼前消失了。
那种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痛苦,她不想再体会一遍了。
于是她听见自己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一定能治好你的,你不要灰心。”她说这话时,气势已经完全弱了下来,一点说服性也没有。
周唯一笑笑,没把这话当真。
两个人又沉默了片刻。
阮筠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她侧了侧身体,伸手去后座上拿自己的手包,然后从里面取出一份诊断报告来,她递给周唯一,再一次向他确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腺体出现了不可逆的再生性障碍?”
周唯一默然的接过报告单,浅浅扫了一眼,上面只有一句很简短的结论——
患者疑似特殊级OA-m7489型信息素不可逆再生性障碍。
阮筠想起了晚上同奥克尔的那场谈话。
严肃如同两个人在进行一场以亿万计量的巨额交易。
在阮筠问出周唯一的情况是不是很严重后,奥克尔难得的沉默了,他的眼镜在头顶的白炽灯下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难以捉摸的目光,奥克尔最终叹了口气,实在是不知道怎样开口能减少伤害,只得把检验报告拿给了阮筠看。
两个人都是这方面的专家,数据异常一看便知。
阮筠先是看了那行简单的结论,然后一目十行的去读奥克尔的助手送上来的病理数据,这些数字、符号、英文单词,每一个笔画都让她觉得是心里面堆积上一块块巨石,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很久没有动,也很久没有说话,奥克尔在她身边坐下,配合她的这份沉默。
过了很久,阮筠才勉强听见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响起:“没有别的办法吗?”
奥克尔叹了口气,看着她,“我只是医生,研究病理和如何治好病人,在腺体和信息素前沿科学方面,周教授和你才是专家。”
他这话就是说没有办法。
阮筠疲惫的闭上了眼。
周唯一和阮筠回到生物楼的17层研究室,要去更衣室的时候,阮筠突然快他一步,拦了他一下,“唯一。”她看着他的眼睛,叫他的大名。
周唯一也抬头同她对视。
阮筠看了他半晌儿,终于还是问:“你是舍不得他吗?”她也不知道今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执拗的得到一个答案,在她看来,周唯一的选择无疑是飞蛾扑火,最终只有被火光彻底吞噬这一个结局。
“那右京怎么办?梁栩文早晚会发现。”她又问。
“右京的户口在我哥名下,这一套的手续是符合米国法律的,他没那么容易拿到右京的监护权。”周唯一说。
周唯一看了她片刻,才很轻的回答另一个问题:“我想在最后再见他一面,至少我死的时候,是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我很想念他,但我没想让他知道。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阮筠听了,肩膀塌下去,像是浑身被卸走了力气。
“我真的,真的很想再亲眼见他一面。”他郑重其事的,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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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天的对话过后,周唯一和阮筠就再没有单独对话过了。两个人照常在实验室碰面,照常在同一间格子间里做实验,但状态就像冷战一样,只维持工作间的默契,连视线都不再有交集。
周唯一又拾起了他八年来为自己打造的坚硬的壳子,严丝合缝的套在自己身上,让他看上去显得刀枪不入。那天夜里在生物楼下,在阮筠的汽车里痛哭流涕的人好像不是他一样。
信息素A级提纯后进行雾化的实验告一段落,剩下的只要综合研究员做数据分析和归类,周唯一摘了手套,半靠着桌子,双手撑在桌面上,上身微微弓一点背脊,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
他眉目间尽是疲惫,这两天几乎全天泡在实验室里,没有充足的睡眠。所有人都在等这组实验数据,而周唯一是压力最大的一个,实验进行到现在,每一个步骤都很关键,只要有一丁点的错漏,逆向标记这项技术就要推翻重来,周唯一没有时间重新来过了。
“周博士。”格子间的玻璃门被敲响了,外面站着两个医学部的人。阮筠回头看了一眼,这两个姑娘很眼生,她和周唯一这几年几乎三点一线——家、实验室、食堂——两个人的关系圈几乎互通,没可能有周唯一认识但她觉得陌生的朋友。
除非不是朋友。
周唯一没有反应,他像是用一个放松的姿势在桌子边睡着了。阮筠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但迈出了脚步后又反悔,她想了想,转身去开门,而直到她打开门走出去,周唯一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没有动。
他似乎真的睡了。
阮筠同医学部的两个研究生聊了聊,三个人说话的间隙还时不时地往格子间里周唯一的方向看一看,阮筠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是把视线钉在周唯一脸上,同两个研究生说话。但隔着厚重的隔离玻璃,只能看见她们的嘴唇在动,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玻璃门被从外面拉开,门外的动静传进来一点,有微许的嘈杂,周唯一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