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城当然是知道的,没遇到宋惟宁之前,那是他原本来欧洲的目的,踩点。
“知道,那个项目我也参加。”
“听起来很高大上。”
宋惟宁头一次觉得,舞台上光鲜夺目的钢琴家离自己如此之近。
但另一方面,宋惟宁又有些好奇,眼前这个爱穿休闲西装,人前总是端得表情严肃、气场强大,有一点点高冷范儿的男人,若是坐在典雅的钢琴前,挥洒自如地弹起曲子来是什么模样。
想象一旦在脑海中成型,宋惟宁惊讶地发现,将程城和钢琴放在一起,画面居然没有太大的违和感,就仿佛——
宋惟宁忍不住朝程城投去探究的目光,“程先生,我忽然觉得……”
顿了顿,宋惟宁琢磨措辞,“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程城呼吸一滞,本来随意搭在栏杆的右手腕,微微撑起来,却还是无法缓解胸口那种憋闷感。
他没法回答宋惟宁这个问题。
“呃……是我表达错误,”宋惟宁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有点不妥,连忙又解释,“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你弹琴的样子,应该是在电视上,或者网络上。”
所以并不是想起来么?
程城心情复杂地看着宋惟宁,见他抬起手来,推了推眼镜,习惯性两根手指蹭了下鼻子,有点小羞涩的模样,很可口。
但是程城不说话,让宋惟宁有点捉摸不透,最近偶尔有这种感觉,一回头发现程城在看他,又好像没有,只是在盯着某处出神。
“程先生?”宋惟宁抬手在程城眼前晃了晃,“是不是累了?”
宋惟宁今天下午背着小朋友爬山,回到民宿就换上一身干净宽松的灰色家居服,此时这一动作,柔软的布料贴住身形,勾勒出流畅的肩膀弧度,略微宽大的圆领恰到好处露出小半光洁的锁骨。
程城目光幽幽,却都掩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出情绪。
“没有,不累。”他回答,微微转身,把面朝阳台外的角度改成四十五度面朝宋惟宁,不着痕迹给彼此拉近五厘米距离。
宋惟宁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大概还是不太恰当,“对不起啊,程先生。”
“为什么道歉?”宋惟宁即使不记得他,程城也不需要他为此道歉。
“我是不是冒犯到你了?”
宋惟宁想,毕竟程城算名人吧,是名人都不会希望被普通人忽视知名度?程城虽然对自己还算亲切,也没什么架子,但直接被当面表达出来,应该还是不高兴了。
从那句“好像在哪见过”之后,程城就突然变得沉默,宋惟宁只能想到这样的解释。
程城却回答,“你没有冒犯我,相反我倒希望……”
我们真在哪里见过。
“啊?”宋惟宁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根本就没听清,“程先生说什么?”
程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玩笑似看向宋惟宁,看见那双总是蕴着温柔的瞳孔里着笑意未尽,因为疑惑,清亮褪去三分,补上三分都是迷茫。而剩下七分,深深望不见底。
潮声拍案,圆月高悬。海之尽头,银河毕现。
空气中隐约浮荡着一缕不同于海水咸、也不同于草木涩的清香。
“没什么。”程城忽然直起身,收回视线。
宋惟宁也没深究,只说,“很晚了,海边温度低,还是早点进去休息吧。”
程城远眺大海,“好。”
猜测对方是想自己待一会儿,宋惟宁识相地没再多说,正打算转身进屋,被程诚叫住了。
他让宋惟宁在原地稍等,自己去了房间另一头,宋惟宁听见水声,以为他是去洗手间,不过紧接着却是玻璃器皿发出轻微的声响。没过两分钟,那人又往阳台这边过来了。
“给你,喝点这个暖暖。”
眼前的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玻璃杯,用隔热胶环套住不会烫手,乳白色的液体飘着淡淡的香,看着就很温暖四溢。
“这是苏格兰本地牧场的奶,每天限量供应,味道很好。”
短暂的惊讶后,宋惟宁却没伸手接。
佑安喜欢喝牛奶,不管去哪里,宋惟宁都会第一时间准备好冲泡奶粉或者加热牛奶的设备。
但他自己,却是不喝的。
程诚注意过这件事,但他以为宋惟宁纯粹只是出于父亲忘我迁就孩子。
程城见他不接,只怔怔地站在那儿,越发肯定宋惟宁缺少被照顾的自觉。
“这里气候不比国内,晚上吹海风容易着凉。”
宋惟宁指尖动了动,嘴唇嗫嚅,低着头几番犹豫,没出声。
程诚以为他在和自己客气,“喝点热牛奶,能睡得好些。”
“抱歉……”宋惟宁右手半握,终于还是艰难开了口,“多谢程先生,可我……我不喝牛奶。”
触到程诚诧异的目光,宋惟宁低头又快速说了一句,“抱歉。”
“这样啊……”程城神色只有那一瞬间变化,便又恢复如常,自然地将牛奶杯绕回自己身前,“是我自作主张,你不必道歉。”
连宋惟宁都觉得自己很矫情。
一杯牛奶而已。又不是牛奶过敏,干什么非得拒绝。
然而宋惟宁的确已经尽最大努力克服,可只消预想到自己要喝这个东西,就立刻觉胃里像起了火,一阵接一阵烧疼。
之后,就是那些不愿回忆的过往。
“你去睡吧,我再待会儿。”程城说,端起奶杯喝了一口,瞥一眼宋惟宁。
他现在不太对劲,即使程城自己也满腹疑惑,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主动给个台阶下才是博取好感的正确选择。
果然,宋惟宁脸上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对程诚感激一笑,“那晚安,程先生。”
“晚安。”程城回道。
宋惟宁转过身,小快步走进昏黑的客厅。程城视线一路追随那个略显仓皇的身影,直至一扇卧室门隔开他目光——再不必担心被察觉,才终于敢透出一分露骨的灼热目光。
二十七天了。
程城计算,自重逢以来——如果单向也能算作重逢的话,今天是第二十七天。
通过今天的对话,他已经能完全确定,宋惟宁是彻底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对,应该说他从来就没记得过他。
意识到这个可悲的事实,程城发现自己心里沉淀的苦发酵一样,控制不住漫上喉舌,他低头抿了一口牛奶,味蕾被浸润过,才勉强复苏一些。
微甜而温暖——曾经这样形容过牛奶味道的人,现在……完全拒绝牛奶。
程诚微眯起眼,想不通症结究竟在哪里。
低低的震动声传来,是程城放在阳台躺椅上的手机,微信语音通话请求,显示是“梁琰”。
程城没接,因为舍不得放开手里的杯子。
电话停止震动,过半分钟,又锲而不舍地亮起来。
“干什么呢?不接语音,信息也不回。我看见你站在阳台了。”
那头清亮的女声,劈头就是质问。
“有事?快说,我要睡了。”
程城望了眼宋惟宁的卧室,压低嗓子,姑且还算好声好气回答。
“怎么了?又心情不好?算了,懒得管你。明天回国,你决定没?和我们一起走么?现在机票可剩不多了。”
程城顿了一下,“走。”
“确定?我记得你开始不是说还有巡演排练。”
“回国有事。”程城面无表情地说,“可以订票,我挂了。”
挂断电话,放下手机,程城本以为自己应该会稍稍犹豫一下的,因为几个小时之前当他独自在房间的时候,的的确确是在为接下来的去留而纠结。
但是刚刚梁琰问起,他却完全下意识就把答案脱口而出。
现在只能考虑怎么委婉地把早早预订的行程逐一推掉。当然这些都不是问题,他更在意的是,回国后该如何。
程城两手握着牛奶杯,任海风一阵阵凉意袭人,掌心也始终是暖融融的。
这杯牛奶带给他的温度和温柔,跟那个人如出一辙。每喝一口,程城都会低头看一眼,像是在计算还剩下多少,多少口之后会彻底喝完。
明知不属于自己,来这几天才能抢到这一杯,喝完了也就没有了,连杯子也得放回民宿的流理台,可程城却舍不得就这么放手。
“既然放不了手,那就这样吧。”
程城想,忽略掉某些重要的既定现实,以及内心隐隐的不安,而“这样”到底是哪样?他根本不愿意去探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