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时雨+番外(94)
沈浔照着他脑袋一拍,推了推墨镜:“要你说。”
他眼睛看累了,闭眼就睡,没听贺屿又在他耳边念叨什么。迷糊间,漏进脑子里一两句,是说翻译小哥好像叫时什么的。他在睡梦里皱了皱眉,想起一张少年的脸庞,被太阳照亮看不太清。
管他时什么,反正不可能是时隐。
前些年,他的视线总是无意识地在人群里游移,似乎咖啡店店员的侧颜很像时隐,街头艺术家的发型打扮也很像时隐,滑滑板掠过去的年轻人和时隐一样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他时常冲过去把人一把拉住,转过来却发现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旁人即便只有一点时隐的影子,也会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把他那颗心揪住,让他心潮澎湃。
刚开始他怨恨时隐,可是后来却愈发想念。看谁都像时隐,看山看水也念着时隐,像打不破的魔咒,一直环绕着他。
可是那个人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地出现过,没有音讯,甚至连名字也像风沙一样飘渺了。
车子驶过罗马的街道,在街边咖啡店与一个年轻男人擦肩而过。那人敛着眉目,低头仔细看一份资料。
时隐正在发愁,他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浔。资料上说他在圈内小有名气,作品风格独特,褒贬不一。他对自己展子的要求比较高,没个组的工作他都要过问一遍,一点差错不能出。
时隐从这字里行间,依稀感觉到沈浔的变化。他合上那份资料,听到远方教堂传来渺茫的钟声,街上人流嘈杂,穿行而过,无人停留。
这座城市一瞬间变得比以前更加陌生了。
沈浔每天光顾展馆布置的进度,关于作品样样密切关注,期间元裴提了好几次要与他接洽,他都以抽不出时间回绝。
他心烦意乱的,不知道是因为不高兴对方临时换新人,还是因为逃避那个新人的姓氏。
展子当天,有不少学者、爱好者和记者到场。
沈浔自从和时隐分手,似乎是一下卸掉了担子,一心扑在学习上。他本来就有天赋,这下没什么教他分心的,进步更是神速,年纪轻轻就已经小有名气。
沈浔在后场,随手打理着自己的头发。这些年他一直留着及肩的长发,稍微烫卷染棕了,拉到脑后扎起来,鬓边垂下几缕,黑色耳钉透过发丝的间隙闪着微光,时髦又个性。他又长高了一点,身段卓绝,西装笔挺。
贺屿一直评价他平时穿休闲装看着就像二十二、三岁的小年轻,西装一上身,人模狗样,亲妈都不认识。
楚倩这几年陪沈浔一起住在意大利,沈浔就拉着贺屿去她面前,问她还认不认识。
他准备好了,墨镜架在鼻梁上,慢腾腾地走出去。
门外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做展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劈面相逢一个戴口罩的工作人员,沈浔避了一下,习惯性说了句“借过”。
走出去几步,他又猛地顿住,回头追着那高挑背影看了看。
刚才那个人的眼睛狭长而灵动,很漂亮。
他心脏莫名地捶起鼓来,脑海里尽是那双一闪而过的眼睛和贺屿那天说的只言片语。
这次的翻译,叫时什么来着?
有一个答案即将脱口而出,他胸膛起伏,忍了又忍,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相似的人,惊喜又失望了太多次,他已经不敢认了。
该不会这么巧吧……而且他简直没办法想象时隐成为翻译官的样子。
贺屿迎上来拍他的肩:“看什么?都等着你开始了,赶紧去吧大艺术家。”
“哦,没什么。”沈浔垂下眼睛,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理理衣服,转身上台去。
贺屿第一次当助理办展子,心里新鲜得不行,低头把流程表看了一遍又一遍。再一抬头,沈浔已经上台去了,他一看,急了:“诶,你墨镜没摘!”
沈浔早就走远了,这墨镜架鼻梁上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而他又好像还没回魂一样,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聚光灯砰地点亮,照亮一排风格独特的雕塑,最后一束笔直落在他身上。那影子颀长,他微微扬着头,眼光向下从人群中拂掠而过,还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上台时他的目光往翻译席飘过去,却没看到人。
果然新人一点也不靠谱。
那一片雕塑在他身旁两侧,巨大的石雕上刻的是波云诡谲的神话故事,巨龙盘绕,神魔鬼怪张牙舞爪,设计奇特,技法纯熟。
他今年才二十七岁,已经在他的世界里所向披靡,他是这些庞然大物的主人。
台下人群发出阵阵唏嘘,议论声嗡嗡而至,目光聚在他身上,都等着他说话。他一手揣兜站得笔挺,等了一会儿,隐约看到翻译到场了,他才开始说话致辞。
一开口就是一长串,一点不给人反应时间。
他说完静静等着,那边停顿了一两秒,然后话筒里流出一个沉着的声音,讲的是意大利语。
那声音好悦耳好流畅,他听了一阵,越听越觉得熟悉。翻译的过程中有说到一两个直译的中文词汇,那声线好像一下把他的记忆打开了,属于某一个人影像泉涌一般出现在脑海里。
“浔哥,我会好好努力……”
“我来意大利找你好不好?”
“要不就学意大利语吧……”
“你等我两年半,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回忆千丝万缕,编织融合,像一根金线,拉扯着心脏,发酸作痛。时空之门洞开,十七岁的热浪从里面扑面而来。
他垂在裤缝边的手在轻微发颤,指尖掐白,忍着不回头去看。
那声音还在继续,一字一句,那些微妙的停顿,嗓音里轻微的拔高与压低,都太像了,太像时隐了。
尽管那声音稍微有点低,语调也更沉稳,但却像附了魔力一般,一直勾着他坠到记忆深处,那些呢喃,那些低语,那年炽烈的蝉鸣……一样一样交叠在一起,附在耳边。
他在劝自己,那个人不是时隐,他只是声音有点像……他不想再失望了,他还在台上呢,他要做完致辞……
于是他轻轻吸气,机械性地张口,表面波澜不惊,可却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到最后一句“谢谢”落下,他终于僵硬地转头去看自己的翻译。
翻译席后边一个青年撑着讲台站着,灯光没有打到他那里,可沈浔却清晰地看到那样一张脸。
漂亮的桃花眼,瘦削的下颌,还有唇下的朱红……
他瘦了,高了……
沈浔就那么看着,那一秒他等了七年,轻轻一瞥就再也移不开眼,恍若初见惊鸿。
台下掌声雷动,滔天震颤,他脑子里是呼呼风声,全都充耳不闻。那掌声从包围环绕,从他们身边流过,漫散到展馆外边,经久不息,好像在为他们的重逢欢呼叫好。
他笑了,轻轻颔首,似乎是礼节性的致谢。那动作好简单,紧紧包裹住了多少翻涌激荡的爱恨情仇,没有人知道,他墨镜底下那双眼睛早已热泪盈眶。
七年了,我还是好爱你。
展子散了,主办方和艺术家各走一边,贺屿和沈浔坐上车离开。沈浔望着窗外,人群跟着车子奔走,他越过人海,唯独找不见时隐。
贺屿看他魂不守舍,说:“你是不是昨晚背着我出去玩了?还没醒呢?”
“是还没醒呢。”沈浔说。
他没醒,七年了都没能醒过来,这一天更像在梦里。
他盯着窗户里自己嘴唇苍白的倒影,突然开口,说:“时隐,是吗?”
“什么?”贺屿愣了愣,打趣道,“哦,你说那个小翻译是吗?怎么,是你的菜?”
沈浔笑了笑:“是我的……前男友。”
“卧槽。”贺屿咬了舌头,消化了半天,试探着问,“就是你那个,为了他连考试都不考的前男友?”
“嗯。”
“就那个,突然就把你甩了的那个?”
沈浔眼风斜过来:“你会不会聊天?”
贺屿闭了嘴,咕哝一句:“还挺帅的,怪不得。”
沈浔蹙眉睨他,他就立刻改口:“就这你激动成这样?墨镜都不摘,你看看明天别人怎么批评你。”
“他们批评我还少吗?”沈浔说,“好多人还说我的作品乱搞东西方元素,我偏要搞,怎么着?”他哼一声,不屑道,“随他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