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图的怒吼言犹在耳。
“走,好。自己毁了自己三年的心血。这都是你自找的。一群扶不起来的烂泥。枉姓尚的还在你们身上花这么多力气,简直是做白日梦!”
天穹尽头的阴云烈烈翻滚,烟黑色自远方蔓延而来,千万道细小威风呼啸着自北方追赶而来,席卷着浓稠的潮湿与凉意。
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不是烂泥,我们不是烂泥。”
我们只是想为了自己未来以及维护他们未来的人,最后争取一把而已。
一片雨丝正落在他的眼皮上,程城诚面上一凉,仰头望向阴沉压下的天空。
江城入秋了。
程城诚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意的空气,也坐了下来,拿起手中今天的化学作业,,认真写了起来。
大多数同学冲出来时那一刻都是凭着一股上头的热血与冲动。实质上走出教室,被劈头盖脸的冷风一吹就冷静下来了。
他们茫然地走到了学校门口,看见了黎青与尚阳三人。
茫然注视了许久,他们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也坐下来拿出纸笔,认真地写起了作业。
贾乘风把他们不当回事,张宏图认为他们是烂泥,唯一为了他们争取的尚老师也身陷囹圄……
但他们绝不可以放弃自己。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十几分钟后,一班同学们几乎都无声且默契地坐在了黎青与尚阳身边,写起了今天的作业。
翻滚的阴云与狂风下,他们如一颗颗颗生于沙地,灰扑扑又不起眼的石头,看似一脚就能随意踢开,永远引不来别人的一个眼神。
但当人真正踢上去时,才会知道不起眼石子里的内劲,被狠狠的硌到脚。
徐成才便是在这时候恰好销了病假,回到学校的。
此时学校门口已停了一圈人,保安过路的还有一些早到的家长,都围着那群人议论纷纷。
“这是干什么呢?”
“听说是有老板要买学校,还把以前校长给弄局子里去了,这些学生说起这事被赶出来了。”
“造孽啊。”
徐成才下了车,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黎青尚阳程城诚,眼睛微微发亮。
“一群蠢货。”随后下车的女人冷冷地道,“成才,别看了,过来把行李拎着,赶紧去上学吧。”
徐成才低下了头,接过了行李。
“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你们学校最近有很多事情,不要跟着掺和进去。你的唯一任务就是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听见没有?”
徐成才父母照例地唠叨起了老黄历,“家里为你牺牲了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得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知道吗?”
“……妈?”徐成才坐在车上,捏着手心的中度抑郁症断书,沙哑着喊了一声。
他穿着灰绿色夹克,黑色牛仔裤,头发略长没来得及修剪,背着个假耐克包,因为长期熬夜加沉默压抑,他眼下总有一圈青黑,瞧着总像在弯着腰自卑。
此刻这双总是瑟缩与自卑的眼睛里汇聚起了一股力量。
“我和你爸的工作也为了你丢了,邻居们都在笑话我们,你也是知道的。隔壁的陈姐的大儿子在省一高考了第三名,你既然考不上省一高……”
徐成才聚集起力量,抬头望着女人:“……妈,我昨天去了一趟医院……”
“在上溪总得考个第一名吧?我和你爸当初在学校成绩都还不错的,你是我们的种,总不能比我们还差吧……”
“……妈。”徐成才嘴唇颤抖起来,声音打着颤,“如果我真的就是不如你们呢?如果我真的就成不了才呢?”
“家里都等着你的大学通知书呢……”女人的声音终于停了,猛地提高了声音,“什么?”
徐成才死死捏着那张诊断书,肩膀拼命颤抖着:“妈,这十几年我真的很累。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一睁眼就是要考大学,一闭眼就会做考砸了的噩梦。我写着作业一想到你们就浑身发抖。我、我、我现在只要一看到试卷就会生理性反胃,医生都诊断出我有中度抑郁了。”
“妈,我可能真的成不了才了……”
小小的两人角落里,空气可怕得安静着。
这可能是懦弱的徐成才一生最有勇气的一瞬间。
啪——
女人在徐成才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有多伤我们的心。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你是我们辛辛苦苦生下来的种,是我们家唯一的种,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还怪我?”
“你到底有没有心?”
一巴掌将徐成才脸上仅剩的血色全部刮干净了。他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死死盯着地面,忽然勾起一个悲哀地笑。
“唯一的种?我是唯一的种,那姐姐呢?”
“同样流着一样的血脉,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男孩,可以替你们传宗接代光宗耀祖,我是不是也会和姐姐一样,高中一毕业就不读书了?只是因为我是男孩,可以替你们实现辉煌疼她,传宗接代的工具,你们才这么重视我,才会处处为我好……”
这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前十八年所积蓄的所有愤恨,最后一句话出口时甚至已撕得破了音。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没办法面对母亲,只朝着人群的方向跑去。
他母亲呆住了,嘴唇张合半晌:“可、可我们是真的为了你好啊。”
徐成才闭了闭眼,情绪过后并没有眼泪,心里唯有空荡的苍凉。
可他要的从来不是父母的‘为你好’而是‘我自己’啊。
在母亲愤怒的怒吼中,苍茫辽阔的烟黑色云层和风见证中,他奔向了那群少年们的方向。
那是金光泻出的方向。
亦是那群恰同学少年的战场。
第68章 胜利
起初是几个下课后,准备来小卖部来补充储备粮的学生注意到了校门口的动静。
待认出那是一班的同学们时,弄清他们是为了什么事后,不少人都惊呆了。
直到上课铃响,那些同学们才狐疑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然后在上课铃响后前一秒,有人端着凳子也出来了。
是七班的人。
面对一班人的疑问,几个以前和宇飞玩得好的人说:“你们这些好学生都不怕,我们这些注定考不上大学的还没你们豁得出去吗?”
“这些年了,尚老师是唯一把我们当过人看的老师。我们只是口头上不说,又不是没有心。”
“上溪是大家的上溪,要是真改成精英中学了。我弟弟妹妹们怎么办?”
“那姓贾的想让尚老师坐牢,又想拉到大投资,没门!”
“再说了,宇哥都说了要护着尚老师,我们得帮他。”
一班的人听完,默默给他们挪了位置,热情地分了他们几本练习册。
然后被礼貌地拒绝了……
时间缓慢过去,随着日色西斜,人群陆陆续续壮大。
再然后,一整个班都过来了。
是文科十二班。
随着来的还有她们的语文老师,徐老师。
她笑着说:“我和你们小傅老师一样,曾经是尚老师的学生。在你们面前我是老师。可是在尚老师面前,我永远都是他帮过的那个弱小学生。”
师与生,本就是一场生命与教育的传承接替。
这其实是一个很震撼的场面,天穹压下,阴云密布,分明是下午的天气,却已如傍晚般暮色四合。
临近放学的校门口,学生们为了老师为了自己为了胸口那一点意气,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考察团。
在许多大人们的眼里,他们动作可笑又荒诞,只是一场场徒劳。
可这是他们唯一能表达自己态度的方式。
哪怕资本强大到一手遮天,他们也要拼命捅破头顶这片天,传达出自己的态度。
一阵苍劲的风刮过,许多学生们面上都掠过了湿意。察觉到什么,他们仰头看着天空。
头顶万千道闪烁着金光的雨线兜头降下,伴随着远远的车笛声,涛涛的闷雷声,潮湿的凉意自脚底卷起。
下雨了。
但无一人退缩。
站在四楼走廊上,张宏图的头发都被迎面吹来的雨线打湿了,紧贴在脸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紧紧盯着那一个方向,仿佛在看某一场无声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