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时(39)

而他也一样。纵然看清了行为背后的来龙去脉,他也无法不继续遵从,纵然孤寂并非他所欲也,他也宁可独自饮半世凉薄的苦酒,断不肯续弦。

上苍给人一点儿,再拿走一点儿,反复无常又锱铢必较,终于走到了严明信这里。友人们的子女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为人父母的无不为他们的终身大事出谋划策,耳聪目明雷厉风行,比年轻时给自个儿找对象还勤奋。

只有严定波拖拖沓沓,不催也不急。

不是他自卖自夸,实在是看着他儿子长得人高马大、人模人样,他并不意外,这是从他和妻子的第一张合影里就能预见到的。这些年有数不清的人想给严明信牵线搭桥,不乏家世和条件惊人优越的姑娘,都被他一一回绝——他怕佳偶天成光芒闪耀,引得老天心血来潮,会抽走些他不能承受的东西,他怕锦上添花时一个不小心,就点着了功亏一篑的火苗。

好在严明信被他老战友教育得循规蹈矩又狗屁不通,老老实实地只会驾驶战机,没什么旁逸斜出的胡思乱想。

严定波心里踏实了一点儿,痛心又狠心地想:捂一捂。

捂到水流花落,捂到锋芒被时间淹没,捂得老天不好意思再对他刻薄。

但他万万没想到,严明信年近三十,非但没被捂成残花败柳,反因洁身自好和业精于勤而长成了一株晚开的桃花。

越晚越艳,越晚越香,人心如秤,一时无两。

这次上岸,一打照面,他不禁迟疑:是不是捂不住了。

别人顶多情路坎坷、好事多磨,他儿这样,恐怕要经历惊涛骇浪。

推开门,严定波见客厅沙发上坐了个陌生的年轻人。那人身着上白下黑的运动装,朝气蓬勃,笑时露出的牙齿又白又亮。几乎同时,年轻人也看见了他,像弹簧似的反应迅捷,“噌”地起身,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年轻人目视前方,盈盈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神情一派威武严肃,一瞧就是练过成百上千小时军姿的模样。

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军中比比皆是,迎着光站在严明信身边还能不立即黯然失色的却凤毛麟角。再一问,这就是那天枯桃舰支援027的战斗机大队队长。

严定波眼界颇高,少所许可,他只记得这个队长好谋善断,却不曾想还这样举止有度,气宇轩昂。

严明信大喊了一声“爸”,上来就要跟他干架似的:“飞行学院的教官还没定吗?我怎么听说弄了好些人来,那意思还要PK一下?”

接着他又小声地切切追问:“计划招几个?打算教什么?这次考察还有多久?什么时候正式拍板?人家行李都搬过来了,折腾半天再回去,好看吗?”

严定波困惑地看着儿子,心想是不是小时候给他的父爱不够,没给他买过十万个为什么?

还有,是生老病死的规矩到他儿子这总在倾斜偏倚,还是他眼花了——今晚的严明信看起来怎么比从前又山青水秀了一点儿?

027进坞保养,计划上岸三到四个月,他的工作安排除了假期后训练舰员外,还要去海军学院和飞行学院各上几堂课,传授宝贵的实战经验,是以和两所学院领导多有联络。

他沉吟片刻,道:“这样。要不,我给书记打个电话……”

严定波喝了酒,嘴皮不利索,说起话来有点慢。他这儿一句话还没说完,屋里两个年轻人皆是色变,异口同声拦道:“不用!”

“你是不是喝多了!”严明信一脸震惊,“打什么打,君洋这样的还用得着找关系?人家海空演习每次成绩都第一,实战那是真刀真枪地击落过战斗机和无人机啊,要什么有什么,来你们飞行学院教几个屁大点儿的小孩还不绰绰有余?我都没嫌大材小用!”

他小声嘟囔:“骂人呢。”

严定波:“……”

他回来的几天只顾着走亲访友,还没来得及理顺学院那边的事,严明信问的一堆问题他也不清楚。他的本意只是想打个电话了解情况而已,绝对没有穿针引线的意思。

他最痛恨投机取巧之辈,年轻时脾气火爆起来恨不得除之后快,怎么可能“找关系”?

严定波头痛欲裂——严明信表面上叫他别搞歪门邪道,可这话说得……怎么听起来像是收了人家的钱一样,这么偏袒?

那个年轻人则是谦和地微笑着,一开口,说话通达谙练,柔中带刚。

他说,别的我可以没有,这点儿骨气我还有。留不留得下,我听组织安排。

严定波迟缓地看看餐桌,寻思这俩小子怎么了?是喝大了吗?

他严定波看起来像是搞这些鸡鸣狗盗之事的人?

然而就在他转回头的一瞬间,他莫名想起了妻子。

有骨气好,严定波想。

有骨气才能骨头硬,骨头硬才能撑得起他们头顶的这片天。像他这样的老骨头,已然撑了一辈子,再撑也撑不出什么新花样,将来这片天能否撑得起来,还要看年轻人的心气。

在天上的她,看到了吗。

被风一路吹散的悲伤重新聚拢,在他眼鼻口间大做文章。他不能在孩子们眼前潸然泪下,便靠在沙发里,把头向后仰着,闭上了眼。

没想到这一闭眼,几秒钟的功夫,他竟然睡着了。

“爸,睡着了?”严明信过去碰碰他,好急好急,“爸,你还没说呢!”

君洋笑笑,拉着他手臂拦道:“别喊了,没事。”

原先他心里对教官一职只有两三分的胜算,混沌迷蒙看不清前路,听了严明信对他的认可,他此刻分外清醒,硬是把要求给自己提到了八、九分——学院留他也得留,不留他也得留。

唯一的一点不确定性,全在乎国安部会不会突然横插一脚。

另外……

君洋低头看看手心:天都热起来了,严明信的胳膊还是滑得溜手。

这个人怎么了?这就是冰肌玉骨吗?黏腻不配和他有半分关系?

坐在沙发里睡了不知多久,严定波感觉到儿子正扶着他进屋休息,这才知道客人已经走了。

他在迷糊中多少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自责好歹应该撑到儿子的朋友走了再睡,毕竟当着外人的面,话都未说完就睡了过去,显得垂垂老矣。

他口齿不清地解释:“哎,喝完酒,又、又吹了风,酒劲一上来……一下睡着了。”

严明信扶着他,颇有不满:“是,知道,看出来了。喝那么多干嘛?一身酒味。”

“没喝多。”严定波依旧认为自己没喝多,经过短暂地小憩,他状态空前地好。

只不过他生出了“三头六臂”,暂时没想好该用哪只脚着地而已,只好完全被严明信架着走。

想到自己有天可能真得靠儿子扛着,严定波讨好地说:“那小伙子不错,我挺喜欢他的。”

他闭着眼,没听到严明信应声,以为方才那句话他只在脑海里想了,而没说出口,于是又大声在严明信耳边重复了一遍:“我,挺喜欢君洋的!你让他加把劲啊!”

严定波走了太远的路,就剩下这么一点力气,喊完便倒在了床上。他在黑暗中等待回应,等得快要睡着,心里不免冒出了一丝稀奇:这么寻常的一句话,究竟有什么难接的地方?

“知道了。”严明信蚊子似的,“我……谁不喜欢他啊?”

严定波听得很清楚,但又隐约感觉自己并没理解透。

困意袭来,他的大脑对他敷衍了事,想:哦,儿子这是和他站在一边的意思。

“我有事,得回部队。”严明信给他脱了鞋袜,把他胳膊腿儿摆好,拉了薄被盖在身上,“你自己在家少喝点酒!”

“快……下雨了。”严定波拼着力气提醒。“伞。”

“你早不说呢。”严明信边往外走边嘟囔,“他都走了。”

第34章

这天夜里,奉天下了一场雨。

自后半夜起一直淅淅沥沥,天亮时分,天际突然一道青光闪电,接着传来隆隆雷响,大雨如注。

君洋一夜未眠,索性打开了窗户。狼奔豕突的狂风挟带着海面的湿气霎时灌满了房间。

临窗而立的感觉,像极了站在枯桃舰的甲板上。

原则上雨雪天气不耽误出操,而且越是天气恶劣越要拉练,但院校和部队不太相同,早操不受内务条令强制管制。瞧着这天的雨下得实在过分,站在雨里根本睁不开眼,又恰好是个周日,学院领导动了恻隐之心,通知下去,全院早操暂停一天。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 主页 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