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电影人(44)

然而拧着终不长久。几分钟后,靠着假寐的莘野只觉得自己肩膀一重,半睁开他狭长的眼,扫过谢兰生的睡颜。

对方皮肤白里透红,睫毛长长,鼻梁高挺,嘴唇红润,此时如同初生婴儿一般靠在自己肩上,全然信任,毫不设防。

飞机这时颠簸了下。谢兰生的脑袋一垂,没醒,又躺回了他刚觉得十分舒服的地方,莘野的肩。

莘野想想,抬起右臂,轻轻搭在前面座位上,这样,枕着自己的谢兰生就不会再滑下去了。

谢兰生这一觉很长,睡得很舒服,直到空乘开始发餐他才缓缓睁开眼皮。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莘野还是八风不动,然而胳膊却平伸着!也不知道这样伸多久了!

谢兰生赶紧坐直了,问莘野:“胳膊酸吗?”

“还成。”

“这个样儿有多久了?”

莘野斜睨兰生一眼,嗤地一笑:“从你突然靠过来开始,几小时前。”

“啊,”谢兰生傻了,“谢、谢谢。”

他也想对莘野好点,窝在座上思考半天,终于想起什么来了,把大背包从前座的凳子腿间扯了出来:“对了莘野,你这次带杯子了吗?我怕你没带,在家洗了两个出来,这样咱们在电影节一逛一天也不会渴了……背着就好了。”

“洗?”莘野想说主会场的内部都有饮水龙头,最不济也可以买,但见对方掏掏掏掏,便没说话,只是看着。

十几秒后,兰生总算掏出来了,递给莘野:“这个行吗?”

他的手里擎着一个装桃罐头的玻璃缸。

莘野见了:“………………”

谢兰生又道:“我在LA就这么喝水,觉得还是挺方便的。在房间里可以烧水,灌进瓶子就能带了。”

在谢兰生的心目中,“水”要自己烧开来喝。矿泉水瓶会被烫瘪,玻璃缸子最合适了。他家也有大保温壶,但是只有一只,不够,而且还要原样带回,麻烦,于是,他还是选择了洗出两个罐头瓶子带着装水,就和周围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个做法。至于回回买矿泉水则根本就不是选项,一瓶矿泉水在北京都卖三毛多钱,在都灵会更离谱的。

莘野又是:“……”

但他并没多说什么,而是接过罐头罐子,拿在水里掂掂,说:“挺好。”

“嗯,先揣着吧,我没有背包。”

“好~”谢兰生傻乎乎的,说,“莘野,咱们都是黄桃罐头,商店只剩这两个了,是一对的呢。”

“……嗯。”

莘野看看谢兰生,而后突然伸手过去,细细整理了下对方刚睡乱的几绺头发,他的动作十分轻柔,让谢兰生在一瞬间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莘野他是这样的吗?

…………

因为没有直达航班,谢兰生与莘野两人花了两天才到都灵。

谢兰生本应当很累,但他却根本就坐不住,非常兴奋,到酒店把东西一甩就去楼下酒吧喝酒了。

这是都灵电影节的官方酒店,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是全球的电影人。

谢兰生在酒吧坐下,用两只手端端正正拿着酒单瞅了半天,最后点了最便宜的。

这位子是精心选的,因为旁边那边桌上全部都是亚洲脸孔,谢兰生想跟人说话、讨论电影,他觉得,与各国家的电影人讨论电影一定会是一个特别开心的经历。

于是,落座以后,谢兰生把脖子一抻,往左边看了一眼,又往右边看了一眼,对邻座的六个人说:“嗨!!!”

那六个人全都看他。

谢兰生也有点紧张,不过还是用他十分蹩脚的英语打招呼道:“Attend Torin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有人听懂他的话了,回应道:“Yes。Yes。You?”

“Me too!I am a director!”

见对方也是亚洲人,最靠边的女士问他:“Where are you from?”

谢兰生说:“China!”

“Oh……!”那个女士左手画圆,包含她的所有同伴,说:“Japan!”

接着,用比谢兰生还蹩脚的英文问,“Ah……What is……your……movie’s……name?”

“Root!”谢兰生把自己桌子哐当一下并了过去,想说一下电影内容,却是发现舌头打结——跟Nathan和Hunter描述《生根》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而且当时还能念稿,现在,他的水平不够用了。

对面莘野叹了口气,也移过来,修长漂亮的十指交叉,用流利纯正的英语替谢兰生讲述《生根》。

然而,他讲完了一大段后,却发现那六个日本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一个字儿也没听懂。

完了,谢兰生想,语言不通。他不会日语,对方不会中文,同时,这六个日本人的英语比他还要烂,无法交流。

对面,莘野还在努力尝试,一字一句十分缓慢:“It follows the life of a couple, from the heady days just after their marriage to the austere hardship of……”

“莘野,行了。”谢兰生道,“你说的连我都听不懂。”

莘野闭嘴了。

按理说,语言不通,谢兰生该打声招呼而后径直打道回府,可谢兰生非常兴奋,不愿放弃与其他人对电影的沟通、交流,想了想,突然招手,向酒店的服务生们要了一套纸笔过来。

他攥着笔,指指自己的胸脯,说:“My name!”而后在那白纸上写,【谢兰生。】

“Oh!”日本人全明白了——他们虽然不通语言,可是都能看懂汉字!

于是他们也拿过纸,一个一个地写名字。

在谢兰生身边的是森田小姐,再那边的是樱野先生……

介绍过后,谢兰生又在纸上写“黑泽明”,然后用手戳戳汉字,又戳戳自己,说:“I!Like!”

“Ah!”日本人也明白了,纷纷地说“me too”“me too”。谢兰生又在纸上写《七武士》《乱》《战国英豪》《影子武士》,说明这是他最爱的黑泽明的几部电影,其他人也一个个写,气氛欢快。

“聊”完黑泽明,他们又“聊”小津安二郎,聊《东京物语》,聊他的“无”字碑,后来又说起了小林正树,还有今村昌平。今村昌平热爱批判,当谢兰生用笔写下今村昌平的名言“我将书写蛆虫,至死方止”的时候,对面的人都看懂了,有些感慨,直说“Yes……”“Yes……”

说完这些日本大导,又来到了中国导演。对面几人都写出了各自喜欢的电影导演和电影作品,还说会记住谢兰生,会去看《生根》的展映。

即使他们语言不通,然而通过这种方式竟然可以相谈甚欢,气氛越来越开心越来越热烈,一个小时很快过去,可是谁都不愿离开。

莘野只在一边看着,知道自己融不进去。

那是一个与这俗世相隔绝的、深爱电影的世界。他们看电影、拍电影,滔滔地谈着,用电影来支撑生命。

莘野过去一直认为人生单调岁岁枯荣,然而兰生这样灵动,总是叫他且惊且喜。他惊讶不已,也迷恋不已,内心深处有了绿洲,辽阔深远、葳蕤繁茂。

一直到了晚上12点,谢兰生与日本人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临别前还交换了房间号码和电话号码。

“真开心啊!”谢兰生脸红扑扑的,“电影节可真好玩儿!”

莘野轻笑:“才第一天。”其实是他们到的第一天,而不是电影节的第一天,事实上,电影节三天前就已经开幕了。

“嗯!”谢兰生如醉了一般,走路都一颠儿一颠儿的,头顶黑发一颤一颤。他乘电梯上了10楼,打开房间迈步进去,从箱子里扯出一个大白背心,一条四角内裤,就进浴室了,嘴里面还哼着歌儿。

他在都灵电影节了。

入围主竞赛单元。

而且,他只欠莘野2500,两三个月就能还上。

如此美好,做梦一样。

…………

见谢兰生走进浴室,莘野也是拿出睡衣,准备换上。

他脱下了黑色衬衣,露出健壮的胸膛,和结实的背。他肩很宽,胸肌鼓起,几块腹肌下有明显的两条人鱼线,斜斜钻进西裤。

莘野刚想挂起衬衫,手就微微地顿住了。

衬衫肩膀那个位置静静握着一根黑发。

谢兰生的。

比自己长。

看来,是谢兰生睡在肩上时掉落了一根黑发。

莘野动作十分小心,轻轻摘下那根头发,用两只手给抻直了,垂下眼眸仔细看看,又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无意识地,一圈一圈缠在自己右手食指的指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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