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流之褚太后(24)
忽听母亲在耳边的笑语,把她吓了一跳:“真真留你不得了,明日还不回王府,只怕琅琊王要上门要人了。”
褚蒜子抬起头,看到母亲揶揄地笑;父亲捻须而笑;兄长撇撇嘴,翻着白眼,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心中又羞涩,又甜蜜。羞涩的是,不是与他说好了吗,回家小住,却每日变着法儿催,倒让她被父母取笑。甜蜜的是,他就这么想她吗,一刻也离不开她。
褚裒道:“住了三日,也该回去了。明日便收拾行装,回琅琊王府吧。”
褚蒜子道:“是。只是有些舍不得阿父、阿母。”
褚裒笑道:“琅琊王府并不远,王爷也通情达理,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
谢真石眼珠一转,忽道:“说起来,琅琊王的封地我还没去过,要不,我明日与你同去?就不知女婿愿不愿意?”又对褚裒道:“在王府住一日,后日我便回来。”心中暗暗盘算,“蒜子还年轻,这次我帮她掌掌眼,看看王府中,是否有不安分的人。”
褚蒜子拍手道:“那太好了。他怎会不愿意?”说完,便使人吩咐阿毫,让他告知王爷,明日王妃与谢夫人一同回琅琊王府。
第二日,琅琊王府、褚府两辆牛车,一前一后,在侍卫与仆役的簇拥下,出了青溪巷,朝东而行。谢真石却与女儿同车而行,闲话家常。
西晋时,琅琊郡隶属徐州,治所在临沂,但如今徐州早陷于赵国之手。当年的琅琊王司马睿南渡后称帝,在建康东面不远的江乘县侨置琅琊郡,治所设在金城。
车声粼粼,时值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注)。建康东郊不少人出外踏青,欢声笑语,不时传入车内。
再行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已入了琅琊郡地界,牛车沿着长江边的官道而行,人声渐渐地稀少了,鸟语花香,随着江风,掀开车帘,扑入车内。
褚蒜子正有些昏昏欲睡,忽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笑声似曾相识。
“大人,已经种了十余颗柳树,您看还好吗?”
“好,很好。你们先坐下歇歇吧。”还是那熟悉的声音。
“莫非是他?”褚蒜子心里微微一跳,掀开车帘,往外窥视。只见江畔大约有十余人,吏役打扮,胡乱坐在柳树下休息饮水,周围不少新翻的泥土,还散落着锄头、铁锹等物。
一名青年男子,正抚摸着柳树的树干,向北眺望。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果然是桓温。
桓温也认出了琅琊王府的车驾,在那一刻,他眼中掠过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欣喜,有怅惘,有茫然,似乎还有一丝心痛,最后归于平静。
他整了整衣冠,向牛车行了过来,拱手道:“桓温见过王妃。”
褚蒜子在车内点头还礼,微笑道:“桓内史。”自褚蒜子成婚后,一为驸马,一为王妃,两人虽在宫宴上见过几面,但此次却是私下里初次偶遇。
谢真石也认出了这人,便是曾经救过女儿,后来尚了南康长公主,如今官居琅琊内史之职的桓郎君,也向他含笑点头致意。
桓温道:“王妃这是?”
褚蒜子道:“前几日归宁,如今带家母看看琅琊王封地。你这是?”
“哦,”桓温爽朗地笑了,脸上酒窝浅浅,“带府吏们种些柳树。”他见褚蒜子母女脸上都现出好奇神色,又怅惘道:“或许,等这些柳树长大了,我就可以挥师北伐了。”
“哦。”谢真石、褚蒜子对望一眼,眼中均露出赞叹之色,褚蒜子更想起了当年鸡笼山的曲水流觞之会,桓温向自己讲诉的北伐志向,不禁深深点头,道:“你一定会的!”
告别桓温后,褚蒜子却已无睡意。她掀起车帘,看着北面滔滔的江水。这次再见到桓温,与前几次不同,她的心情十分平静,种种过往的伤痛,对命运不公的责问,似乎已如这东流的江水逝去,见到他,却是有着温暖,如见兄长的感觉。
她微微地笑了,眼前浮现的却是司马岳深情的双眸,耳边仿佛是他温柔的低语,她在心中默默道:“夫君,我回来了!”
注:“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引自南梁丘迟的《与陈伯之书》。
第二十三章
春风又绿江南岸。
当春风吹绿了琅琊郡,吹绿了江边桓温所植新柳的时候,远在彭蠡泽畔的豫章,也早已是草木青青,一片碧色。
豫章,是江州的治所。西晋惠帝元康元年,朝廷认为荆州、扬州二州疆域旷远,难以治理,分原属于扬州的豫章、鄱阳、庐陵、临川等,原属荆州的武昌、桂阳等共十郡,取长江的“江”字,设立了江州。
春风吹入江州刺史府的衙,还带着彭蠡湖的些许腥气,翻动着书案上的卷轴,也吹拂着前任江州刺史王羲之的广袖。
这年正月,庾亮临终前,推荐王羲之为江州刺史,他接到朝廷任命后,带着妻子郗璇、五个儿子来到豫章,本想大展宏图一番,不料,连豫章城还未熟悉,便接到了朝廷任命族兄王允之为江州刺史的诏令。
王羲之一袭素袍,脸上是经过淬炼后的平静,指指堆在书案上的卷轴,道:“我接手后的公文,便全在此处了。”他的声音也很平静,如古井无波。
王允之的脸上满是和煦的微笑,或者说是胜利者的微笑,道:“逸少辛苦了。对了,豫章仓、钓矶仓两仓,你去看过没有?”
东晋三大仓储,豫章仓、钓矶仓、钱塘仓,除了钱塘仓在扬州会稽外,前两仓均在江州。江州下辖十郡,地境广阔,气候适宜,盛产稻谷。当年苏峻之乱后,朝廷成了个空壳,别说发不出百官的俸禄,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靠江州的稻米漕运,才支撑了下来。甚至上游荆州的部分粮食供给,也要依赖江州的粮仓。
王羲之淡淡道:“前些日,我去看过了,粮食储备甚丰。”
王允之点头笑道:“那就好。”暗想,只要江州在自己手中,依靠粮食储备、漕运便利,便可制约上游的荆州,与下游的扬州。
他看了看自己的族弟,忽然心生怜悯,伸手去拍王羲之的肩膀,道:“逸少,你不必灰心,不久之后,家族会为你运作,朝廷应会调你入中枢任职。”
王羲之却退后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王允之的手,道:“不必了。如若无其他的事,我先去后院整理箱笼了。”说完,便拱了拱手,转身出了门,沿着廊庑,进了后院。
一入后院,便看到妻子抱着孩子,站在院门口处,脸上颇有忧虑之色。郗璇担心地看了看王羲之,道:“夫君,你还好吧?”
王羲之拍了拍她的手臂,“我还好。”又看了看她怀中的孩子,道:“徽之今日还乖吗?”
郗璇看了看怀中的幼子,道:“平日这小子最是爱闹,今日倒还老实。”
“行李可都收拾好了?”
“自从前几日夫君吩咐,我便吩咐下人们开始收拾了。如今应该差不多了。”
“嗯。”王羲之满意地点点头。
郗璇道:“夫君,我们可是回乌衣巷?”
“不。”王羲之决然道:“我们不回建康,我们去会稽。安石,哦,也就是谢家三郎,几次写信给我,说会稽郡山水秀美,要我前去游览。我总是推脱说公务繁忙,无暇前去……如今,却是时候了。”说完,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郗璇松了口气,其实她也不喜住在乌衣巷。虽然王氏府邸很大,但人口众多,关系复杂,一不注意,就不知得罪了哪位婶娘或是妯娌。她想了想,又道:“夫君,你真……不打算在朝中谋个职位?”
王羲之缓缓地摇了摇头,平静的面具皲裂,终于露出了后面隐藏着的苦涩。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却是空洞而茫然的。他向来与王导一系不睦,因为岳父郗鉴的举荐而出仕,又因为王氏政敌庾亮的举荐成为江州刺史。王导生前是扬州刺史,他死后,这个职位却落入了庾冰之手,自然为琅琊王氏所不满。虽然自己也是琅琊王氏中人,却长期担任庾亮的长史,被王氏视为“外”人。那么,江州刺史如此重要的职位,在王氏的运作下,用另一个被视为“真正”王家人的王允之来取代,自然就顺利成章了。
他淡淡地苦笑,默默地在心里对庾亮说道:“庾公,你可想到会有今日?真没想到,我今日竟成了家族弃子!也罢,我就学学安石的豁达,去会稽庄园,寄情于山水之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