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情雪(127)
孑然独立,茕茕以遗世哉!
“夜冥空——”
霎时间,一个声音划破林里,穿云洞山铿锵袭来,夜冥空转首北望,他看到大块头的成庆一步一步、跨越着密树、幽草,向自己狠狠跑来……
不知为何,看到成庆的这刻,夜冥空的眼泪夺眶而出,明明相识了这么久,明明对他无甚挂念。
可当时,眼泪就是止不住的流。
直到多年后以后,夜冥空才逐渐明白,当时的那声呼喊,是整个世界给自己的唯一记挂,自己又怎不感动。即使是一个再孤独的人,当他周围一切都已经远去,即使他不需要陪伴,可谁又知道,那时的他,多么希望有个人在他身边,哪怕没有一句话,哪怕唯有瞬间,又多么可贵。那时即使一个普通朋友,一个陌生人,都显得那样亲近,那样美好。
天地悠悠,依寄无处。江河上不起眼的舟上船里,成庆拿捏着一方令牌目光痴怨,回神过来略搭一眼,转首便将它抛向船外。
夜冥空走时,无论如何都不肯自己陪同,硬是要自己先离开,他才肯罢。其实夜冥空不知道,之所以能再找到他,是因为自己在镜霖苑临摹地图时,偷偷抄了两卷,一份给他一份留己,就怕日后自己再找不着他。
只是,为何那日等自己回去再查,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后去的路,望着层峦叠嶂的幽幽大山,却怎也觅不得夜冥空,原本只想一死了之,算作毕生对他的追随,可在头撞山石的那一下,自己好似突然醒了,对,夜冥空是带着遗憾走的,而这份遗憾成为了他踏入铸剑门的唯一牵挂。
一路返行一路思念,当成庆再度踏回中原时,他只有一个目的。
“你知不知道,夜冥空为了你进入了铸剑门。”成庆疯狂嘶吼着,他根本没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一个死了姐妹孤苦无依的飘零浮萍。“铸剑门啊!一生都不会再出来的门。”成庆往地上一蹲,止不住的抽泣起来。
而燕零雪原本受伤的心,在他刚才那一番毫不遮掩的言辞下,也破碎地七零八落。“我……不配得到这份爱。”
燕零雪深深知道,不管是若非还是夜冥空,她都无法做到对两人的毫不伤害。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和若非在一起是一种感觉,和夜冥空在一起又是另一种感觉,也许他们其中的一人是自己需要的,也许他们都不是。
而现在,面对这么多裂痕这么多遗憾的过去,自己再无法心安理得地这样生活下去了,也确实该做出选择,只要这个选择,能尽可能地平衡对彼此的伤害。
“可不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
略带抽泣的声音,成庆看着燕零雪通红的眼睛,不知所答。
转眼北上,匆匆驾行,燕零雪一路上都在思索,明明没有打算,也没有做好准备,可偏偏在这时想起了它……可能这就是宿命吧。
燕零雪来到的地方,冰宫之外,南野坟冢。
经年过去,这里早已有些变了,远处近处的光景。坟冢,已有些平迹,那时立下的木碑,不知在何时就已临风倒下,让这里幻化成了一座无名土坟。不过燕零雪一眼便认出了这里,认出了坟里的她,因为在这儿,曾开满了整齐一片的紫藤花,你缠着我我绕着你,有的爬在坟上蔓延向前,有的挂在坟前的树上蜿蜒向上。
如今已过了紫藤花的花期,燕零雪眼见的,都是一些花开过后的葬体,所以视线便清晰许多,而紫藤花生的最密的地方,坟前的一小块洼坑。
成庆上前,几番挖掘就找到了一方物事,然后摊开手递向了燕零雪。
“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开启。”
成庆略微点头,他猜不得燕零雪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谁给她留下的这些东西,说不准还是夜冥空呢。如果最后能给他们之间做点什么,自己也算没白跑一趟。
成庆走后,燕零雪走到了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然后曲身蹲地,努力操弄一番。褪去破败不全的残碎布绸,敲碎泥封填补、麻绳缠绑的大小竹筒,打开后取得铜管又戳开两侧的蜡封,才终于将几十片皮绳串连的薄简取出。燕零雪随意轻叹,没想到饶是动用□□密兵特有的密封之术,里面的书简竟也有些腐蚀不全了,不过好在文字篆刻采用炭火刮片刻法,即用红烫的细铁篆透书简薄片,其上文字便可以镂空显现,炭烧黑迹也不容易腐烂,所以只要主体尚存,便无碍阅读。
而就这样,燕零雪倚靠在这棵老槐树下,很不经意地得知了自己的从前今生。
原来,殿下对自己的好是有原因的。
那年殿下携妃出行,无奈妃子早产,又逢天降大雨,他们便暂避在了一座乡野孤舍中,及至夜间临盆,燕国喜得公主一名。碰巧的是,这座村舍中的主人,也是在不久前刚刚添得女婴一枚,于是因着这种缘巧,姬丹便对这名女婴有所偏好。
没想到后来燕国公主竟少时夭折,其时姬丹质赵回燕不久,为掩人耳目以免生难,姬丹急需一名年龄相仿的童女以代公主,是故便有了后来的燕零雪入宫。只是燕零雪入的,却并非王城蓟都的王宫。
被掩藏起来后,燕零雪便过上了与世无忧的宫廷生活,太子妃还亲自教她宫廷乐舞,后来姬丹质秦回燕创立冰宫,她便极其自然的当庭入选。再后来荆轲刺秦,太子姬丹被逼斩首,临终前将太子妃和假公主送往东夷辰国,为的也是祸水东引以保燕零雪安全。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姬丹心中的一个谋划,他与嬴政相知太甚,十分清楚嬴政其人,坚信秦国即便一统,也将会在嬴政的豺狼野心下失得民心,到那时只要六国后人揭竿而起,天下必会群集响应,归尊位、收旧地,北燕复国指日可待!
而燕零雪,便是那时的燕国公主。姬丹留给她的宗庙玉磬“琢泪”,便是燕国王室最好的凭据。
“……自看到这卷密文起,你便归为燕国王室,改姬姓,唤名‘姬零雪’,得号‘平月公主’。”
燕零雪轻声读着这一段话,得知真相的这刻,手里的竹简匆匆掉落……
“原来,是这样一个身份。”燕零雪无奈苦笑,“怪不得——怪不得……”
阅完竹简后,燕零雪一个人呆呆地孤坐树下,她双臂环抱着膝盖,夏末时节却有种从未感觉的冷。
一朵白色槐花从头顶上悠悠飘落,触到了脚边的大地,燕零雪抬头仰望,她看到有无数的光线正从槐叶的缝隙中幽然撒下。树高千尺、叶落归根,自己从来都是在别人的遮蔽下躲风避雨,从前有若非,后来有夜冥空,而到现在自己才得以明白,他们就如同这顶上的绿叶白花,等匆匆掉落的那一刻起,自己便要独立起来。
而他们都只不过是陪自己长大的阳光和水,与他们的遇见开出了满满一树的槐花,新鲜过、灿烂过、枯萎过,终有一天花落大地化归棕土,最终被根茎汲取永远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可他们,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因为自己真正要选的,不是阳光也不是水,而是扎根脚边,和自己一同破土的另一株青槐。
“希望你能回去告诉若非,让他别在等我了。”告别成庆的这一刻,燕零雪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她不知道,此时的若非,正孤苦的呆坐在一处别苑,拿着一件新衣,期待着远方的离人能有朝一日,匆匆返回……
奈何桥与谁会,今生恋与谁结。
燕零雪把那卷竹简埋到了这棵老槐树下,而后她仰起头:“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叫‘姬零雪’!”
姬零雪离开了辽东,她在一处路口连连北望,她知道自己这一走,估计就再也回不来了。
终于,一辆南驾马车匆匆奔来,被姬零雪招手拦下。
“敢问姑娘,这是要去往哪儿啊?”
姬零雪刚坐上马车,却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她惊奇地望向御马车夫,看到他也侧过头来一脸窃笑。
看到这张面孔时,姬零雪没有忍住,噗嗤一声随意笑了。
“姑娘坐稳喽,我们要启程了!”一阵鞭马声响,这辆马车往南驶去,那里有一江子弟,还有整长一卷的历史故事……
同在此时的,还有濡水河畔。
一名白衣女子下了船,走到这里看着一座坟冢,脸面掩在了白色斗篷中,看不到表情,只有点缀着蓝色小花的白绫衣摆在风中翩翩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