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游+番外(39)
“我瞧着你们狼狈成这样,直接走也不好,随我去我住的地方休息一下吧。”钟翮对着几人招了招手,“更何况,方才楼生的话,我不太放心,还得尽快回去一趟。”
说着伸手召出青鸟,青鸟这次出现比之前大了几倍。显然钟别意是见过的,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摸一下这大鸟的羽毛,可伸到一半又觉得这人是钟家如今弱势的罪魁祸首,两相纠结之下她装作不经意又将手缩回了身后。
钟翮瞧见了那人的小动作,也不在意,拍了拍青鸟的脖子。钟家人大概气质之上都有点吸引小动物的意思。青鸟原地蹦跶了一下,巨大的翅膀扇起一阵风,钟别意没防备,被气流撞得一个趔趄,跌坐在了地上。
钟别意刚坐稳,一抬头就撞上一对清澈的眼睛,那只脾气不怎么好的大鸟将头探在了她面前。钟别意一动不敢动,吞了吞口水。大鸟慢慢闭上眼睛,鬼使神差,她身后摸了摸大鸟的头顶。
那样温热的羽毛还带着属于禽类的一呼一吸,与自己的小破鲸鱼完全是两个手感。她混乱的心思,被这么温柔的一拂,骤然散开了。
“不用理它,它就是太粘人了。”钟翮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她抬头对上钟翮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你……”她有太多事情想问,你真的入魔了吗?钟家破败,真的只是因为你吗?可想法刚冒了个头就被钟翮洞穿。
钟翮打断了她,“上来,快走。”
陆知春神色忽然肃穆起来,转头对钟翮道,“前辈,揭阳村好像有魔气。”
钟翮心道不好,她本想着那大魔苟延残喘,怎么都该往西北无人驻守的地方跑,可万万没想到他铤而走险,回了揭阳村。
众人立在原地向东北方看去,那个熟悉的小村子曾经带着袅袅炊烟,驻守着身后的皑皑白雪,如今那层雪被滔天的红光融化,远远看着像一处熔炉。
事情与钟翮估计的别无二致,‘镜上’一破,重伤的大魔遁地而逃。命运伸手把被凝固了三十年的时间再次拨正,命数早就该尽的人像是早早就有了感召,平静地将灶台里埋藏的火星熄灭。他们来的时候轻飘飘,走的时候也该安安静静。
“阿文,钟仙长走之前教的法子能防住我们么?”阮明德将院子里年前搭着的香肠收了起来,都埋在院子外面的雪窖中。
霍文今日特别画了口脂,鬓角花白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脑后甚至还戴了一根对兰的玉簪。他帮阮明德将雪窖的门关上之后笑了笑,眼中却像是有泪闪烁,“我们总该相信这些后辈。”
阮明德顺势牵住夫君的手,为他扶正兰花簪,心中歉疚,“我让你吃苦了,这么多年,连像样的首饰都没给你几件。”
霍文伸手抹了一下鬓角,低声笑道,“说这个也晚了些。”
握在手中布满风霜的那双手刺痛了阮明德,她用拇指摩挲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痕迹,再抬头便红了眼圈,声音中竟然带了些哽咽,“若是……有片刻生机,我都不愿走这样的结局的。”
霍文伸手摸了摸阮明德的脸颊,然后将手掌按在她的胸口,他声音里满是恐惧却也全是释然,“你我身上,留着楼家先祖的血脉,明德,娘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意思你也知道。这血脉不是好东西,小时候我不懂,长大了多看了些残卷才明白,当年师兄一念之差,让先辈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将额头与阮明德贴在一处,“楼家祖训,生死若轻,我心如磐石。”
阮明德将他抱住,老泪纵横道:“你我死在一处,也算善终,就是可惜青荇了。”
霍文摇了摇头,“她会明白。”
二人话尽了,牵着手跨过房门。门口一道细细的白线,俨然按钟翮的吩咐早就准备好了。
阮明德牵着霍文衣衫整齐,两人十指相扣躺在了床上。他们都未曾将头转向另一边,而是无限眷恋地看着对方,像是要将对方的眼眸印进自己的心里一般。
阮青荇是被蒙在骨子里的人,阮明德与霍文守口如瓶,什么都没告诉她。楼家、魔族血脉、先辈扑火自焚一般的壮举都被他们瞒得滴水不漏。他们存了私心,将勒在阮青荇身上那些来自血脉的丝线一力扛了下来。他们要给阮青荇自由,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真相。
阮青荇从小被阮明德宠出一身温软心肠,霍文手中的树枝鞭打出了她的筋骨,除了脾气随意了一些,一切都像是他们理想中的孩子。这年她其实刚刚十九岁,筋骨气性被塑了一半,少年人的血还是热的,前途无量。
霍文只跟她说,孩子们阳气强,得待在一起。她从不怀疑自己家爹爹的话,为了安抚那群喜欢在学堂捉鸟的小孩们,干脆戴了一包糖。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学堂门口的盐线,然后半哄半闹将糖发了下去。好不容易得空休息,她抹了抹自己额头的汗,少女的身体刚刚长开,几乎一天一个样。腰间没几两肉,显得整个人像是一只长手长角的螳螂。她身后的孩子闹成一团,吵吵嚷嚷。
她百无聊赖地想,不知道钟姐姐那边怎么样了。天边忽然黑了一瞬,那一刻像是永夜降临一般,像是吹灭了房中的烛火。身后的额孩子们愣住了,紧接着胆小的孩子就嚎啕哭出了声。
阮青荇的眼睛还未适应这样的状况,甚至还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那一下磕得很重,疼得阮青荇头皮一炸,她摸了一把自己被磕的地方,嘶了一声,满手都是温热的液体。
估计流血了,那一刻没来由地,她心口忽然剧痛,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般。身披刀斧,骨肉分离,人间至痛。
她挣扎着将六七个孩子抱在怀里,用还未长成的身躯挡住那片可怖的黑暗。
“轰”一声炸起,像是天崩地裂一般,被遮挡住的天空又亮了起来,而声音来源的方向像是燃起烈烈大火。
连绵的火烧云映在她的瞳孔里,藏不住的邪气刺激得怀中孩子们哭得更加厉害。
她们看不到,她们的父辈或是正襟危坐,或是与爱人相拥,在那一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些楼家后人魂魄化成的清风如同无往不破的利刃,将空中污浊的魔气划开一道又一道缺口。
逢春应风而至,停在了阮青荇她们的房顶,将他们与这污浊隔开。
阮青荇被这样的变故惊地措手不及,虽然以前也曾跟着钟翮做事,可她一见鬼怪还是怕得不行。此刻屏障外黑气翻涌,像是阴狠的毒蛇,想要冲破这碍事的屏障将他们开膛破肚。
她早就在心里开始尖叫了,可她一声也不能吭。怀里还抱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她连矮一点脊梁骨都做不到。
揭阳村门口的枯草,像是得了什么神力,黑黝黝爬满了村门。一双红色的修鞋轻轻踩在了那丛枯草上。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婉转阴郁的声音顺着枯草一层一层漫上来,听得人脊梁发冷。细细听来,这段唱腔里还有古音,以至于阮青荇一时间都听不明白他在唱什么。
第 38 章
那人一身黑团团云锦,交领内衬却是血红色,顺着雪白的脖颈交叠在胸前。他指尖血红,手腕上还挂着一串叮叮咚咚的铃铛,
“归来……复行路……惟恐……意迟迟……”他轻轻勾了勾红唇,一步又一步摇曳生姿。揭阳村不大,门前延绵的白线像是棋盘上的黑线,将四溢的鬼气牢牢困在其中。
可它又是那样的脆弱而不堪一击。
他凤眼一转,眼瞳漆黑,“大魔大魔地叫,你们这些小辈,太没礼貌了。”他背后的黑气像是一道又一道黑纱,顺着裙角摇曳在他身后。
揭阳上方,浓云翻滚,他抬头瞧了一眼,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不肖子孙,应该记得,我的名字是楼千秋。”
据说他生于混沌之时,无父无母,天地所诞,是从尸山血海里练出来的大魔,也是第一个以魔族自居,建立了门派的大魔。他肆无忌惮,偏执残忍,他自认天上地下独他一个,故此自名千秋。他没别的爱好,除了为自己养炉鼎。死灵魂魄当然珍贵,可活人那被天地灵气所滋养出来的皮囊灵窍更让他渴望。楼千秋就输在他的炉鼎身上,那个宣纸一样苍白的女子将自己办魂所化的匕首,捅进了他的心脏。至今他的后背仍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自此开始了长达千年的沉睡,楼家人洗去了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一代又一代飞蛾扑火一般以肉身成为他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