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游+番外(107)
火光电石之间,他知道钟翮要做什么了。
那颗因陆嘉遇而生的心,被钟翮生生从胸腔里拔了出来。无数经脉血管浮现在她的脖颈上,无一不叫嚣着痛苦。但钟翮始终没有停下来,那颗心化成一颗小小的红色珠子,从胸膛游走至口舌,然后被她送进了陆嘉遇的口中。
他们接了一个泛着血色的吻,命咒也没有关系了。钟翮从没告诉过陆嘉遇,当年那个命咒连着的是她的心,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心。
她的羽翼将两人松了开来,钟翮看向陆嘉遇的眼神中带着无限的眷恋。
陆嘉遇听见钟翮一字一句道:“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嘉遇,你是我此生挚爱。”
她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要来吻醒我。”
话未说完,陆嘉遇就被钟翮推开,他身边金光乍现,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笼罩在了其中。
但事实证明,那些炼狱里的怪物也无意与陆嘉遇纠缠。
钟翮展开羽翼,头也不回得向苍梧山飞去。那些狰狞的怪物就追在她的身后,远远看去她像是坠着黑烟的火种。
苍梧山已经是一片火海了,在曾经凤凰台的位置,裂开了一道地缝,里面的岩浆冒着泡,而那些涌动的岩浆中显现出无数只手,挣扎着探向空中,他们渴望中的血液与灵魂,挣脱那层液体的束缚似乎也只有一线之隔。
小凤凰毅然决然地跟着她坠向深渊。
巨大的“咔嚓”声响起,小凤凰翅膀上的羽毛与白骨融为一体,像是跨越了百年一般,顷刻间化成巨大的骨架。凤凰遗骸不腐不朽,便是没了那层艳丽的羽毛,也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细微的记忆仿佛出现了偏差,钟翮望向那双空洞的眼睛想起来一些似乎不该属于长明神鸟的记忆。
她看见了钟鸾。
她看见钟鸾跪在苍梧山之上,忍着烈火焚烧的痛苦,将凤凰残骸藏进空空荡荡的皮囊之下。那些漂亮却死气沉沉的骸骨如同匕首一般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将内脏搅得鲜血淋漓。
这段记忆属于凤凰遗骸,就算是成了骨架,遗骸对那个间接因他而万劫不复的人抱有深重的歉意。
这样的歉意留在这具骨架中,六百年也未能平息。
然后他们拥抱着坠入火海。
她的身体在接触到炼狱火焰的一瞬间就融化了,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骨骼,连一片烟尘都没有,只剩下一团虚幻的光。
那道光曾生出万神之首,也送走过不少鸿蒙之君。
钟翮在那道光里看见了她遍寻不见的母亲钟沛。
钟沛继任家主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败笔便是生了她这么个苍梧山之耻。
钟沛取了一缕凤凰魂魄,以身祭了炼狱。她的脊梁始终是挺直的,就连那柄剑,也在她身旁立得端端正正。
“阿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抱歉我让钟家出了我这样的妖邪,毁了您百年的清誉。”
那团光中的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错了,阿翮,你永远是我钟家唯一的青君,你是我的骄傲。”
前尘往事,恩怨尽数消散。
笼罩在陆嘉遇周身的屏障骤然碎裂,他心头一跳,御剑下行,立在了炼狱正上方。
那池永不熄灭的岩浆似乎涌动得缓慢了些,无数冰霜从炼狱之下爬了出来,像是蛛网一般层层叠叠将焰火熄灭。
雪白的光芒缓慢盈满了整个天际。
陆汀州砍下距离她最近的一个怪物的脑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那是……”
应龙呼啸而过,立在这群修士身旁,淡淡道:“新的神诞生了。”
阮青荇气急败坏地将想要往一线天里冲的秦游拽住,“你不要命了!”
秦游更大声地吼了回去,“我师尊师弟师妹都在里面!”
魔尊多年不被这么吼,还愣了一下,然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用魔气困在了原地,她伸手擦去自己嘴角的血,偏头不耐烦地咳了一声,然后回头正色道:“我去,一个都不会少,一个也不会伤。”
不等他说话,魔尊便一头扎了进去。
秦游愣在了原地,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魔物会为了一个修士赴汤蹈火。
那团亮眼的光中露出了一个人形,青白色的涅槃只火铺天盖地燃烧了起来,像是要将天地间一切污秽都烧个干净。
火焰与狂风之中,陆嘉遇逆流而上,腹中的凤凰骨烧到了极致,他只是一团光的时候就学会了保护父亲。
他顾不得周身被烧灼的痛苦,伸手死死锁住了那个人。
她是钟翮,又不是钟翮。那张脸与钟翮别无二致,只是一头青丝成了银白色,她睁开眼皱着眉不解地看向死死抱着自己的男子,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
对视没有持续太久,他仰头便吻上了“钟翮”的唇,然后将那颗心强硬地推进了“钟翮”嘴里。
他终于脱力,被迫放手之前,他带着点恳求道:“把她还给我……”
长明神归位的第一天,有人逆流而上,只为一个吻。
晶莹璀璨的冰宫踩着从前的苍梧山拔地而起,里面封着昏睡的长明神。
上修界死伤惨重,但好在主心骨都在,重整旗鼓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阮青荇当日果然信守承诺,将秦家三十五个弟子全数带出,但这人差点自己没全须全尾的出来。
这么一闹,妖族、魔族、尤其是鬼族与上修界的关系变得尴尬了起来。前二者尚且不论,旧怨难平,新恩难算。一线天里住着的都是死去的修士,以华风公子为首,这以后上修界的小辈要是来一线天,喊打喊杀是不可能的,搞不好还要提点东西来孝敬祖宗。
那边乱哄哄成了一团,最能拿主意的两个人却纷纷不见踪影。
不少人传钟翮死在了苍梧山,陆嘉遇跟着去了。真亦假时假亦真,人云亦云得多了,竟成了上修界不宣于口的共识。
顾徐行惬意地坐在一线天,由着步非烟给他梳头发。听到了这个流言却摇了摇头,神神秘秘道:“一半一半吧。”
陆嘉遇哪里也没去,他守在那座冰宫门前不肯离开。
陆眠风劝不动他,只能帮他收拾了一间屋子来让他住着。毕竟他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不休息也不现实。
那扇门始终是关着的。
三个月过去了,秋天都到了末尾,他的肚子也已经显怀。
陆嘉遇站在那座宫殿之下摸着孩子喃喃道:“你再不醒,冬天就要来了。”
宫殿之外有很长的一段台阶,他每次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一跤。他低着头将台阶一个又一个的数过去,然后看到了微微打开的门。
像是迎接主人回家,那扇门缓缓在他面前张开,露出了立在大厅中的雪白人影。
有风穿堂而过,梨花错了季节落得纷纷扬扬。
那人知道他来了,回头道:“嘉遇,我的小爱人。”
嘉遇这个名字起得太好,遇见你是我一生幸事。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苦夜短长,何不秉烛游。
番外一
被带上绞刑架的时候,你比谁都清楚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因为新时代的大门需要用鲜血浸润才能被推开。而你是那个古老家族的最后一支血脉,在那些狂热的人眼里你就像是一个早已经被腐蚀得差不多的锁链。砍起来不费力气,声音又足够将那些“沉睡的灵魂”唤醒。
虽然你从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但不得不承认对面那群人的打算明智极了如果不是双手被绑住,你甚至都想拍手叫好。一切都没有问题,除了你是无罪的。
你没有虐待过家里的奴仆,也没有养过什么金丝雀,更谈不上压迫人民,因为你肆意妄为的权利被教廷里那个白胡子教皇全拿走了,你只不过是一个空壳。
教皇已经被涌入的人们用火烧死,饱受折磨的人们似乎并不解恨,又冲进了你的小庄园把你从天鹅绒的毯子上拖了下来。
彼时你正在睡午觉,直到站在了绞刑架下你才醒过来。毕竟你从小身体就不好,长时间的休眠对你来说是必要的。
乌泱泱的人头一眼看不到边,你被推搡着站在高处,人群像是黑漆漆的海域。每一个人都在咒骂呼喊,或是为这些年来受过的压迫而愤怒,或是为即将来临的新时代欢呼。
带着白色假发的大法官像模像样地站在绞刑架之前咳嗽了两声,然后拧了拧自己脖子上脏兮兮的领结,“费舍尔先生,您承认您是有罪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