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乱长安(21)
宴毕,司马邺请求刘聪放杨清回赐宅,刘聪只是哼了一句“你们就一起在宫中做个伺候人的活吧”,就回后宫去了。
司马邺被“护送”至宫中宦官居住的地方,很明显这班宦官也接到了吩咐,管事扔给他一张破被子道:“这里没有多余睡的地方,你就拿着被子去柴房睡吧!”
刘聪回到后宫,后宫的妇人宴早就散了,贵妇们早已各回各府,只剩杨清一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他走到杨清面前,还没等杨清行礼,就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着道:“果然是个美人儿,怪不得司马邺那个小子为了你甘愿做牛做马。”
这时,上皇后樊氏走来,刘聪推开杨清,杨清摔倒在地。刘聪对樊氏说:“给她找一身宫女的衣服,以后就留在你殿里服侍。如果她敢有一点异常,就告诉朕,朕会马上杀了司马邺。”
宣氏今日宴上就注意到了这个大自己七岁的女子,端在后宫宴的角落,虽是被押解来的,却全无惶然之色,不卑不亢。她长得虽不似自己妩媚,却胜在清秀,而且她成熟女子的韵味似乎还胜过母仪天下的自己。而且刘聪特地下令不许她回府,宣氏还以为刘聪喜欢了她,待和刘聪走到内间,微含醋意地问道:“陛下可是要收她入宫?”
刘聪摇头道:“她是控制司马邺的质子罢了,只要她在朕手中,司马邺就不敢造次。”他见宣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调笑道:“若是美人乐意,朕在杀了司马邺后,就让她与你们做了姐妹如何?”见宣氏噘嘴吃醋的样子十分可人,刘聪猛地抱起她,两人扑倒在榻上。
外间的杨清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想到同在宫中却不知身在何处、此生能否再见的司马邺,只觉彻骨寒冷
第一次睡柴房的司马邺开始很不习惯,毕竟躺在草堆里,无论如何不比榻上来得舒服,而且柴房四面透风,一张破被子裹在身上也无济于事。而且从刘聪的话来看,杨清分明并未被放出宫,她会不会受到伤害。精神的压力和身体的寒冷,让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时间长了,又抵不住身心俱疲的困倦,慢慢步入梦乡。梦境里的他,见到了许多人——
洛阳城吴王府,本生父司马晏和生母荀氏的悉心呵护;
蓝田古道上,和阎鼎一起疲于奔命;
长安城雍门,在贾疋等人的拥护下徐徐入城;
未央宫殿前,林泉望向自己那坚毅的眼神;
……
可是梦里的他总觉得自己在寻找一个重要的人,那个身影,那个最难忘的身影在哪里?
司马邺大声呼喊:“你在哪儿?”回声四起,却无人应答,直到蓦然回首,一个身影映入眼帘:
只见一名女子,穿着白色的袄和裙,身上披着白狐裘斗篷,头上虽然依然梳着丫鬟髻,却透出成熟女子的韵味。她抬起手臂,静静地看着雪落在手掌上,慢慢融化的样子,嘴角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笑容。
对了,就是她,是清儿姐姐。梦中的司马邺欢喜不已,他拔腿向杨清奔去,却一下惊醒。
“不知她在宫里哪里?怎么才能见到她呢?怎样才能救她呢?”回到现实的司马邺再次被烦恼包围。他知道刘聪既然撕破脸面,那么自己的死期自然近了,可是杨清怎么办?他颓然地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身处绝境了,自己必死无疑,杨清的命也无法保全。
透过破旧的窗户,是满天繁星,司马邺第一次如此痛恨天道的不公,他默念道:“我先祖草菅人命,篡夺江山,我死不足惜,此乃天道。但我也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一个小女子的生机,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此时,柴房的门突然打开了,司马邺定睛看去,与来者对视良久,方缓缓开口道:
“殷兄,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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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循进门,见司马邺一副狼狈之像,犹自问道:“你还好吗?”
司马邺左右看看,指着身边的柴垛,苦笑道:“你觉得如何?”
殷循摸摸鼻子,道:“好吧,问候别人这个事,还是不适合我。”随后他又问道:“我‘终于’来了?看来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可是有事询问我?”
司马邺道:“我自知天道难违,祖上窃国篡位,纵能享一时富贵,但后世子孙终究要付出代价,国破家亡,宗庙不能血食。我也从未幻想过逃过一劫,大限将至,于己,我已更无所求。”
殷循道:“你若当真能如此想,倒省了我许多口舌。既然你已无所求,又有何事托付于我?”
司马邺道:“殷兄是司命殿上神,司命殿掌万物生灵命数。我想知道,清儿姐姐的命数作何?”见殷循低头不语,他自嘲道:“是了,既然已经与我纠缠在一起,覆巢之下安得完卵?”
殷循低声道:“她素来钟情于你,只要知道了你的死讯,她定不会独活。”
司马邺注视殷循道:“既如此,可有改命之法?”
殷循吃了一惊,道:“莫作此想!天道既定,岂能更改?”
司马邺淡淡道:“更改定无可能,我自是知道的。我指的是交易,用我的命,换她此生平安喜乐。”
见殷循面露迟疑之色,司马邺道:“殷兄是九重天的上神,掌世间轮回之事,我不敢自承与你一见如故。但自相识以来,我也一直以友待你,从未有过什么请求。我自知天道难违,亦不敢奢求逆天改命,纵使是她前世的业障,致有此劫数,我亦不想她受我命数牵连而死。此生我负她良多,我无以为报,能护佑她此生平安,是我最后的心愿。付出一切代价,我也心甘情愿。”
殷循摇头自叹道:“值得么?我在人间身死时,年纪尚幼,没有体味过男女之情,对你们这些痴情种子实在是搞不懂。”
司马邺的坚声道:“值得!”
殷循又问道:“你可会后悔?”
司马邺道:“自是不会后悔。”
殷循道:“能换命的,只能是命,你命数将尽,没有得换,只能用你的来世来换她的生机。之后,你十世不得转世,要在幽冥界中拘禁三百年。三百年,你的灵魂无人过问,无人理睬,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周边只有混沌。你可愿意?”
司马邺毫不迟疑:“我愿意!”
殷循无奈道:“既如此,便要你十世不得转世,圈禁在幽冥界三百年;你死之后,我将她救出,安排你们见最后一面,到时她命数既改,便可此生平安。”
司马邺突然向殷循跪下,郑重行稽首礼道:“感谢殷兄成全。”
殷循也不回避,生受了他一礼,然后扶起他道:“此间事已了,我也该走了。你虽然生不逢时,但本性纯良,虽遭身死国灭之变,亦未曾怨天尤人,坦然面对,我心甚慰。此生已矣,来生可盼。三百年后,新生复始,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司马邺拱手道:“有幸得殷兄眷顾,不枉此生。我等凡人转世便可忘却前世记忆和诸多烦恼,三百载后,我既新生,还可能与清儿姐姐再续前缘,可殷兄却背负这么多人的离合悲欢,常常触景生情,回忆往昔,劳心劳力。这么看来,还是做个凡人的好。”
殷循道:“所遇皆是注定,天道如此安排,便索性负重前行,正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做那无意义的‘你羡慕我,我羡慕你’,又有什么意思?”言罢,也不再留,开门飘然而去。
心中大事既了,司马邺如释重负,他走出柴房,皎洁的月光打在身上,彻骨的寒冷似乎也浑然不觉。
他面朝刘聪寝店方向,坚声道:“刘聪,你尽管放马过来吧!我不怕你。”
麟嘉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平阳大雪。
司马邺正靠在窗前看雪,回忆起杨清在雪中的样子,不禁在想咫尺天涯的她现在怎么样了。
忽然,一众手持利刃的军士,如狼似虎地闯进柴房。
为首的头目道:“怀安侯,陛下请了。”然后就粗暴地拉起他,一路推推搡搡地出了宫。宫门口是一辆简陋的马车,头目示例司马邺坐上去。
司马邺心已了然,幽幽地问道:“陛下要在哪里召见我?”
头目喝道:“跟着我们走就是,哪来的那么多话?”
他还没坐稳,马车就开动的,军士也纷纷上马,一众人簇拥着那辆马车,风驰电掣地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