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欲(52)
吴宪虽然跋扈,但终归还是个长脑袋的。一听这话当即道一声“不好”,连忙大喊道“陛下臣冤枉啊!”
“冤枉?”小皇帝冷笑,“朕还没说什么事,吴卿哪儿来的冤枉?”
吴宪一愣。
周璁站在最前头看的分明,小皇帝一身的稚气还未脱,连骨架看上去都是窄小的,被宽大厚重的龙袍一罩,透出一股子难掩的弱不禁风来。
但就是这么副好像徒手便能捏碎的傀儡模样,终是在沉寂了一整年后,咆哮着朝自己露出了一嘴淬满剧毒的尖牙。
周璁朝身后递了个眼色,队伍里有一人越众而出。
此人长的浓眉大眼,皮肤偏黑,正是前几日疯狂参本徐巍的六科给事中掌印官年述。
年述上前一拜道,“陛下莫要听从小人谗言,此人来历不明,当庭陷害朝廷命官,必然心怀叵测。按照律法,陛下理应将此事下分到大理寺或刑部审理,搜寻证据,还小吴大人一个清白。而不是什么也不看,仅凭有心人一面之词便要治小吴大人的罪。这样既不合礼仪,又不合理法,陛下,还望陛下三思!”
年述的算盘打得很简单,刑部与大理寺都有他们的人,想颠倒黑白简直是信手拈来。何况一旦牵扯上人命官司,必要开衙受审。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是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穿一身龙袍便能随便更改的。
而一旦这件事乾坤大挪移挪到了三司,就等于任由他们拿捏了。小皇帝没理由拒绝,也没能力。若是他一意孤行要治吴宪的罪,那其他百来名周党便会鱼贯而出,一齐逼他收回成命。
皇帝?年述冷哼一声,也不过是个顶着国姓的空架子罢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小皇帝并没有答话,答话的则是另外一个人。
良齐朗声道,“年大人说的是,下官也认为此事必须开衙审理。正巧刑部尚书廖大人与大理寺卿夏大人都在这朝堂之上,那臣斗胆请陛下一道旨意,以朝堂为府衙,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庭审理此案!”
“良大人你懂不懂啊?”年述嗤笑一声,“这审案讲究个证据,而证据是要花时间去搜集取证的。你要当庭审理?难不成让我们这些半大的老头子不吃不喝陪你在此站到证据来么?简直荒唐!陛下,还是听臣的,将此案交予三司审理吧!”
“年大人不是想要证据么?”良齐接话道,“不劳各位大人费心,臣已经将所有的证据整理好了。”
“什么?”不仅是年述,就连周璁和跪着的吴氏父子皆是一愣。
“启禀陛下,”良齐朝上一拱手,“所有吴宪曾经强取残害的各家男儿信息我已俱数整理完整誊抄于纸上,陛下桌上那摞最厚的便是。这些已死或身残的无辜男儿的家人我也已经全部找来,包括曾经目睹吴宪这些恶行的百姓我也已经全部寻来,此刻就等在宫门外头,只要陛下传唤,他们立马便能来到朝堂作证。”
他的这一番话像是当堂炸了道雷,劈的所有人脸色齐齐一变。尤其是漩涡中的吴宪,登时便被劈了个五雷轰顶,身形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好!”小皇帝一拍龙椅,“刑部廖公凡、大理寺卿夏恩何在?”
被点到名字的二人顶着满脑袋汗走出了队伍。
眼看事情的发展即将要失去控制,周璁终于站出来直视嘉仁帝道,“陛下,朝堂上商议的乃是国家大事,关乎大庆的江山社稷,招来一堆不明身份的人乌泱乌泱挤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再者说了,这一切都只是良大人的一面之词,谁又能证明他找来这些人的身份?吴大人手握大权又向来公平公正,难保不会被有心人记恨。若是陛下拼着有损皇家颜面也要一意孤行,那请恕臣作为内阁首辅第一个便不能答应。还望陛下能遵循流程,将此事交予三司审理!”
他话音刚落,大半数朝中官员齐刷刷跪倒一大片,皆高声重复着“还望陛下遵循流程,将此事交予三司审理!”
由此可见周党根基之深令人胆寒。
抖成筛糠的吴平之被震耳欲聋的喊声裹挟着,稍稍平复了一些。他自我安慰的想到,小皇帝年幼,又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被这么多官员的压力一击,肯定会束手无策,屈服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就像印证他所想的一样,嘉仁帝脸上的激动慢慢褪了下去,换上副近乎平静的漠然来。
这种表情映在吴氏父子眼里,像是一种无力的妥协。
小皇帝没再多说废话,而是抽出那一摞厚纸往朝下堂一扔,指指道,“廖公凡,你来念。”
廖尚书无法,只能浸着汗拾起那摞纸,逐一念道。
“明靖十八年,长安城柳安街骡子巷东六户张大家于申时被吴宪带四名家仆闯入,强行掠走其儿张全。五日后张全尸体被丢弃于柳安街西头,削右足,断左掌三指,后.....□□被尖锐物捅穿直至小腹,失血过多含冤而死。张大告官未果,其妻赵氏因悲痛终日以泪洗面,至....双目失明。”
“明靖十八年,长安城饶富街圆左巷......”
廖公凡越念越心惊,上面所记载的每一条都清晰无比,甚至被害之人身上的所有受伤处都做了详尽说明。这一桩桩一件件下来,根本不可能是作假,而且受害的人数多的令人头皮发麻。饶是廖公凡做了多年的刑部尚书,也念的口干舌燥,手脚冰凉。
朝堂上所有人都被这一道“罪证书”给吸引过去,小皇帝轻轻动了动手指,王临身后有一小太监悄悄地出了大殿。
待廖公凡心惊胆战地念完,大殿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众人闻声齐齐向后看去,只见大殿外头不知何时跪倒了一片粗布麻衣的百姓。
他们没有迈进朝殿,而是跪在外头的白玉阶梯上,一级又一级,互相搀扶着、沉默地跪着。他们大多是黄黑的一张脸,身上的衣物打着花花绿绿的补丁,佝偻着腰背,一眼望去,仿佛一只只烙糊的虾米。
吴宪已经快被这阵仗吓晕过去了。
周璁怒道,“天子朝殿,也是随随便便什么阿猫阿狗也能进的么?!这成何体统?!来人呐,快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刁民给我赶出去!”
他叫的是两旁肃然的禁军,如果不出意外,禁军统领周五江会在听见自己这声吩咐后便着人将他们赶出去。
但周首辅并未注意到,周五江今日没有在这大殿中当值。
其实他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便会知道,周五江早间时候因不小心误食了隔夜的馊饭,正告假在家拉个不停。
此时当值的则是禁军副统领曹云虎,他身穿银色甲胄冷冷地站在殿门口,身后就是带着冤屈跪满一地的贫苦百姓。
周璁宽大朝服下双拳紧握,他朝高坐椅上的小皇帝看去,心中骇然如同巨浪滔天,这个一直被他和老师认为不学无术的年轻人,何时竟然不动声色的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小皇帝今日恐怕露出的不是满嘴獠牙,而是明晃晃的一把断头刀。
刚刚悄悄出去的小太监此时正站在百姓前,小皇帝一摆手,太监便了然地低下头与第一位窃窃私语,不多会儿后小太监抬头朗声道,“来者乃是长安城柳安街骡子巷东六户张大家,吴宪所害之人乃是他儿张全。”
小皇帝问道,“廖大人,你刚才所念罪证里可有此人?”
廖公凡战战兢兢地答,“回.....回陛下,有。”
小皇帝一摆手,王临便从后头拿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文房四宝缓缓来到廖公凡身前。
“廖大人,”王临道,“来一位证人还请您在罪证上记一笔,以防有心人浑水摸鱼陷害了吴大人。”
王临短短一句话便将廖公凡推上了不可回转之地,他刚才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念了一遍,此时想要做假根本不可能。可若是像王临所说,只要他作为吏部尚书拿起笔对上了人证和证词,就意味着吴宪草菅人命之事板上钉了钉,无人可以再行包庇了。
良齐这一手准备万全,又有禁军压阵,进度不可谓不快。没过多长时间,外头的百姓和里头的罪证便一一对上了号。良齐还极为“贴心”的准备好了多名目击人证,当庭便把吴宪所做的恶行描述了一遍,与罪证上记录的分毫不差,甚至还有人呈上了民间自发绘画出的吴宪常带的几名恶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