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欲(41)
既然周首辅能拿出银子,那张文替他开路也没什么不对。
可眼下,没一件事在计划里,摆在面前的银子也都成了土块——既不能带走,又不能私吞,看着着实气人。
有小厮从后头上前来为侯爷看茶,张文被这一打断,终于找回了些理智。
不管如何,还是得先跟周璁通个气儿,小侯爷默默地想。虽然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但看上去那位大人远在长安,耳朵被什么人堵住了,连消息都闭塞起来。
府衙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冷了半天,终于随着张文的起身化开了点冰雪,众人看见小侯爷回归平静的脸,只觉得连空气都流通了。
良齐笑眯眯地冲着张文道,“侯爷有何吩咐?”
“我一路舟车劳顿,现在银子送到了,这里也没有我的事,先行告辞。”张文放下手里的马鞭,连看也没看旁边两个饭桶一眼,只是朝良齐拱手道。
“小侯爷客气,”良齐浅浅一笑,做足了君子的做派,“底下人已为小侯爷准备出上好的客房,您可以直接前去休息。”
吕禄一路上都企图跟张文搭上话,可身旁的鄂豪一而再再而三地拉住了他——就连现在也是,吕大人甩开鄂豪的手,压低声音怒道,“你干什么?!没看见小侯爷来了吗?!咱得上去跟他通个气儿啊!”
“通个屁,”鄂豪目送着张文的背影喃喃道,“事情有点不对劲。”
张文的身影走过游廊,待行至一拐弯处,他回头朝家将耳语三两句。家将领了命,足尖一转便从另一头消失了。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只雪白的信鸽忽闪着翅膀从府衙内院腾空而起,带着豫州城内真实的消息,飞向远处。
日光灼灼,西边的偏屋上头同时有几粒碎瓦微不可查的晃了晃。
府衙正中,甲兆适时地取出一本绿皮的小册子递给良齐。下头的人都认得,那是之前他们自己誊写的“账本”。
吕禄欲往内院迈出去的脚登时便被钉在了原地。
银子上头流转的光像根鱼线,死死缠在他脚腕上让他动弹不得。
在这个世上,有人贪权有人贪财。心底住着的野兽仿佛永远也喂不饱,尖嘴獠牙明晃晃的裸露在外,拼命嗅着空气中那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什么小侯爷什么互通消息,先统统为银子让个步。
“吕禄大人,”良齐没接,而是示意甲兆高声宣读,“捐——灾银三万两!”
“张睿张大人,捐——灾银二万五千两!”
“何康宁何大人,捐——灾银二万一千两!”
“......”
一长串的各级官员葡萄似的念出来,上面的银两果然是当初他们自己写上去的。一时间,所有人脸上都挂了笑,心说里外里简直是白赚——毕竟都是往想贪的数上写的,到省了日后层层划分下去的麻烦。
甲兆念完,在场的官员除了远道而来的鄂豪以外,全部都登记造册。
良齐朗声问道,“各位大人,这些记载,可有错处?”
底下人齐声回道,“并无——”
“好!”良齐负手而立,有飞鸟从他身边划过,将青衫广袖带起一片涟漪。他点点头,将所有的冷眼旁观全都藏于胸腔,面儿上只露出一副虚情假意的笑来,“那各位大人上前来领银子,为防止人数混乱,领完的请在账本上按下手印,作为凭证可好?”
这方法听上去多此一举,但尚在情理之中。有异议的,让银子的白光一晃,也懒得计较那么多了——毕竟马上就要拿到手了,多此一举又能怎样?银子还能再飞了不成?
以吕禄为首,其余大小官员全都分列成排。按着良齐的嘱咐一个个上前来领银子,按手印。此情此景竟与府衙外头,城内长街中领粥续命的灾民不谋而合,像是两幅自郐(kuài)无讥的画。
被这么一打扰,吕禄暂时将要命的张小侯爷抛诸脑后,满心满想的都是先把银子带回家去藏好。
府衙里满堂的人,除了张文带来的亲兵神色木然地立着,也只有鄂豪一人脸上还维持着基本的理智。
因为长途奔袭,这位从长安来的工部尚书满打满算也掏不出百两银子,只能想着事后从吕禄身上扒。可不知怎的,先是被张小侯爷意外的反应惊了一下,后又旁观了这么一场大戏,鄂大人内心陡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之感,连带着右眼皮也跟着一起发毛,突突地跳个不停。
他有心上前提醒一下吕禄,但奈何那人整个儿都陷进去银子里去了,两眼都弯成了元宝,估计也听不进去自己说话。便腿一抬,想先绕去内院跟张文通个气儿。
可还没走出两步,便被良齐拦下了。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吏部侍郎大尾巴狼似的笑着说,“鄂大人,你让我好找。”
鄂豪一愣,“不知良大人找我何事?”
“鄂大人,眼下灾银已到。各位大人手头上又有别的事需要处理,能否请你帮个忙?将剩下的灾银细分划下,赈灾建城?”
鄂豪下意识就想拒绝,“我只是个监工,大人还是......”
“鄂大人,”良齐轻轻压了一下鄂豪的手腕,脸上带着笑,话音却是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我有点事想去打扰一下张小侯爷,鄂大人帮我先行列着即可。”
他几乎是踩着最后一个尾音转身的,连一个反驳的机会也不再留。
鄂豪呆呆地目送一袭青衣的背影,只觉得右眼跳的愈发沉重了。
内院与前堂距离稍远,游廊七拐八拐,又因刚到的一大批灾银导致大部分衙役都去守前堂去了,后面的方寸之地就显得寂寥僻静。
良齐边走边把账本揣好,甲兆跟在身后,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抹真心实意的笑。
快了,周璁手底下这条名叫吴平之的胳膊,就快斩断了。
张文的房间在东厢房,良齐一路前来,站到了木门前。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押送官银这么大的事,周璁不会派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干。这位张小侯爷想必刚进内院时就已经放出消息回长安了。
只是眼下拦与不拦都一样,豫州大局已定。别说来的是个侯爷,就算是周璁亲自到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话虽如此,该安抚的还是要安抚。良齐收拾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抬手叩了叩门。
屋内一片寂静。
忽然,身后的甲兆面色一变,上前低声道,“大人!没有守门的侍卫!”
良齐瞳孔微缩,猛地一把推开了木门。
客房里没有开窗,但依然有光透过高丽纸撒进屋中,排成了两道笔直的光条。
张文的其中一只脚就四仰八叉的吊在光条里。
良齐推门的手僵在空中,脸上少见的出现一抹实实在在的错愕。
有多久了?
自从那日府前一别,自己便一门心思扑到了黄河洪灾上。一边与吴平之斗智斗勇,一边又得想尽办法赈灾安民。
一颗心恨不能长出十八颗眼儿的连轴转,疲闷乏累,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件事。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了?
少女的长发高高束着,脸色有些发白,但眸底却是一片碧波潋滟,巴掌大的俏脸儿上刻满了真切的心疼。
她穿着朴素简陋的粗布麻衣,像是一路上风餐露宿久了,由内而外的显出一种明晃晃的病态。
良齐下意识的就想上前叫一声“阿轻”,可余光瞄到窗边窄框上靠着的人影,又被瞬间钉在原地。
徐晏青双手抱臂,没型没款地倚着。他脸是冷的,眼也是冷的,仿佛一块久冻未化的冰坨。
他脚下乱七八糟的摞着几个人,分明是已经失去意识的张文和他的贴身亲卫。
良齐微微一愣,房间里的情形太过匪夷所思。饶是他智多近妖,此时也感觉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徐晏青出现在这无可厚非,早在拦下吴平之第一封密函开始,良齐就料到他们不可能杀得掉世子。
徐家为了大庆征战百年,是在徐巍这一代才真正将南边收拾成了一个一劳永逸的状态。徐晏青幼时便被老侯爷带上沙场,吴平之想凭几百个连长安都没出过的禁兵暗杀他,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