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欲(15)
吏部下设四清吏司,分别为文选、验封、稽勋、考功,你能不能当官儿,能当什么官儿,什么时候能当官儿,去哪当官儿,这全在吏部的管辖范围内。
换句话说,吏部尚书吴平之,一只手攥住了大部分官员的前途。
吴平之此人,因油水贪的太多,愣是撑出了个溜光水滑的“宰相肚”。再加上他一张脸又圆又白,见谁都是“未语笑三声”,故而养出了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来。
连内阁首辅周璁也曾笑他“怀里抱条鱼便可去当年画”。
在大庆为官,若是你想出头,请前方左拐找吴尚书,切记要带上你的“礼物”。
什么?你说你得罪了这位大人?那不好意思,请速速收拾行囊,去边疆那鸟都飞不过去的地方喝土吧。
吴大人只手遮了大庆朝的半边天,那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向来都只有别人上赶子讨好他的份儿,极少能碰上扎手的硬茬子。
可极少,并不代表没有。
这不,今儿就来了一位。
良齐穿戴好新的朝服,从嘉猷门而进,款步走过长长的芳林街,径直来到了威严煌煌的吏部大门前。
他并未着急进去,而是仰头凝望着悬于房梁之上的镶金匾额。
那匾额上所印的“公正持衡”四字乃是先帝亲笔所书,苍遒有力。
良齐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半晌,喃喃的把“公正持衡”来回念叨了三遍,才扯出抹不易察觉的笑来。
挂羊头卖狗肉,恶心。
他撩起朝服下摆,端正了下表情,慢慢悠悠的抬脚上了楼梯。
良齐新官上任,还是从吴平之手底下亲自拨出去的告身。一大早,尚书大人便窝在自己四尺见方的公桌前等这位新人。
倒不是他闲出了屁,而是因为这新人来头实在不小——起码他为官近二十载,从没见过南安侯徐巍放下身段亲自来找他,旁敲侧击的想让他提点谁谁。
里面的弯弯绕绕徐侯爷虽没有明说,但吴平之何许人也?爪牙遍布朝野上下。只稍一打听,便理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只道这小小编修竟也是个有才能的。
吴尚书心里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直响,若是能将此人纳入自己麾下,岂不等于搭上了徐侯爷的大船?等日后寻个机会,请侯爷在皇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那进入内阁荣升一品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他仿佛看见了一麻袋一麻袋的银子和满屋的美娇娘,登时两眼一眯,乐出了有些猥琐的弥勒佛相来。若不是良齐长身玉立走进了门,只怕吴平之哈喇子都要流一桌了。
吏部正殿没几个办事的官员,上梁不正下梁歪,叫得出名号的官儿们紧跟尚书大人的步伐,平时要么是在喝酒拉关系,要么是在去喝酒拉关系的路上。
良齐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便躬身垂首朝正上方端坐的吴平之行了个大礼,沉声道,“下官良齐,升吏部侍郎,今来受命,拜见尚书大人。”
“免礼免礼,”吴平之微微一笑,装模作样地捋了捋胡须道,“日后我们便同部为官,良大人不必如此拘礼。倒是我久闻良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啊!”
良齐仍旧垂着头,心道你见个屁!咱俩离这么远,能看清我的脸才怪。
估摸着吴平之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有点假,便纡尊降贵的把屁股从凳子上挪了起来,大腹便便地朝良齐走来。
良齐见状将头压的更低,把“伏低做小”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这卑躬屈膝的样子极大取悦了吴平之,他脸上的笑愈发深刻了。等走到人跟前儿,吴尚书便抬手亲自将良齐扶直了身。
结果下一秒,吴平之的脸就僵了僵。
这位新来的吏部郎中,怎么长得如此眼熟?
吴平之眯缝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良齐,要不然以他老奸巨猾的程度不可能一点都想不起来,可头回见面的人为何会有如此熟悉之感?
那张圆咕隆咚的脸闪过一丝惊诧,纵然吴平之掩饰的极好,却依旧被良齐尽收眼底。
尚书大人.......原来是你啊........
良齐心底狠狠一跳,面上却平静无波。他装孙子的功力已然大成,愣是一点也没让吴平之看出个一二三来。
他端上副假惺惺的笑,把溜须拍马的词儿说的冠冕堂皇,“下官今日得见尚书大人,实在是三生有幸。我自幼长在南疆边关。粗鄙惯了,日后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大人多多包涵,不与小人计较。”
吴平之忽略这一套词儿,只挑出了个重点问道,“你是边关人?”
良齐阖首道,“是,不知大人是否去过?”
吴平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朗声笑道,“不曾去过,不过边关距离长安甚远,良大人这一路必然风尘仆仆,鞍马劳顿吧?”
良齐道,“是,多谢大人关怀。虽然一路多遇艰难险阻,好在平平安安。”
“不错,”吴平之拍拍他的肩,拉长了音调说道,“平安是福,日后良大人进了我吏部,只要朝乾夕惕,业精于勤,便可得百事顺遂,福禄皆全。不知良大人是否懂我的意思?”
良齐何等精明?这种“提点”的场面话,稍一思量便明白了。
这是变着法儿的跟他要“礼钱”呢!
上任第一天,给顶头上司点好处,送些礼,几乎是朝内不成文的规矩。
可良齐本身就不是个守规矩的,况且,他入朝一不为升官,二不为发财,只为肩上背的百来条人命,断没有向吴平之送礼的念头。
其实说来说去,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因为他穷。
所以他只当是自己缺了半拉心眼儿,没听懂尚书大人的言外之意,闻言装出副顶天立地的正气凛然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必定谨记在心,定为黎民百姓、江山社稷鞠躬尽瘁。”
听他胡扯完,吴平之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他一眼。尚书大人此时此刻心里正装着别的事,没工夫去跟这人磨嘴皮子。既然不上道,不听话,那以后如何发展,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想到这儿,吴平之背过手道,“良大人今日第一天入职,想必有许多事情要忙,我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不多打扰了。”
说完他拂袖而去,良齐在后面又拘了个礼,朗声道,“大人您慢走,日后有机会,定要去大人府上多多拜会——”
吴平之出了宫门,坐上了自家侯了半天的马车,扔了句“速速回府”便兀自沉默起来。
他越看越觉得那人熟,可偏偏脑子就跟浆糊了似的硬是想不起来。
这人,到底是谁呢?
吴大人没烦扰太久,等摇摇晃晃的马车终于进了府,便迎过来一名矮瘦黝黑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不起眼的长衫,扶着吴平之下了车,躬身道,“大人,您回来了。”
吴平之应了一声便快步朝书房走去。
那黑男子紧跟在后面有些不解,开口问道,“大人为何如此着急?出了什么事么?”
吴平之想了想轻声道,“我今日见了一个人,感觉甚为熟悉,可我与他是第一次见面......”说到这,他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转头喝道,“下九!你快去把吴郡那人的画像给我找出来!我要看!”
被称作下九的男人道了声“是”便直接朝旁边蓦地一闪身,竟然原地消失了,可见是个轻功绝佳的。
待吴平之拖着一身赘肉呼哧带喘地跑到书房,下九已经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了。
一张画着人像的宣纸端端正正摆放在窗下的方形书桌上。
吴尚书只拿起来瞧了一眼,登时愣在原地。
是了!
为何会觉得熟?
这人竟是自己三年前就开始差人监视的江寻!前内阁首辅薛廉的私生子江寻!
可他怎么从吴郡,从自己手下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的?还进宫考了状元做了官儿?!
吴郡的那些暗桩难道都是死的吗?!
吴平之一张脸一时风起云涌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