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好逑(4)
没想到阿兄那么粗枝大叶的人,在她的安危上,会如此小心谨慎。
司马妍压下心中感慨,说起一件让她十分困惑的事。
“一年来我观戏也有百十场,发现戏里的将军,不是负心人,就是落得战死沙场的下场,没有好人,亦无好结局,这是怎么回事?”
她最喜欢看的就是将军。
馆主额头霎时冒出冷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汗。
这事说起来还跟一位郎君有关。
女郎来后不久,就有一位郎君找上郎主,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他得了两句叮嘱,第一句是好生招待,第二句是——戏台上的将军,必要让人厌恶憎恨。
馆主有些惆怅,想他也是个有追求的人,若没郎主的吩咐,刚刚那出戏就不那么排了,必然排成将军独自回乡,却发现家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光旧识不认得他,连昔日伊人也另行婚配,看得人连连感慨造化弄人,叹息不已,结果现在硬生生拗成一个负心汉的故事。
哎。
“之前未发现,女郎一说倒真觉得如此。”馆主歉然道,“我等会就去提点他们。”
女郎说了声不必。“我也就随口一问,馆主不必放在心上。”
馆主应是。
“馆主去忙罢,我先回了。”
“女郎何时启程?”馆主问。
“明日。”她有些怅然。
“这般快啊。”馆主长叹一声,“李某祝女君日后一切顺心。”
“承蒙馆主吉言。”
说完,女郎带侍女离去,到了驿舍,侍女绿绮问:“公主为何不早点问?”早点问,戏不就能按公主的喜好排么?
女郎幽幽叹了口气。“适才不该问的,还是没有忍住。”
她听阿玉说过,一旦君主表现出喜欢什么东西,就会有人打着君主的旗号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世间多小人,不可不防。
这话是说给阿兄听的,虽说劝戒人不要瞎折腾的意思明显,但确实有道理,所以从那以后,在外人面前,她尽量不表露自己的偏好。
绿绮奇道:“为何不该问?”
女郎:“以我的身份,一旦表露出明显的倾向,事情便会发生不可知的变化,难以控制结果,最好就是不要表露。”
绿绮:“听个戏也需要那么慎重么?”
女郎:“……习惯要从小事培养。”
……
张生从十一那出来,就去找馆主。
进屋,张生行了一礼,道:“适才十一迟迟未下台,遭人呵斥,是我管教不当……还请馆主责罚。”
馆主放下手中的账册,慢条斯理地整衣角,弄得张生心里七上八下的,才慢吞吞说:“无碍。”
张生霎时安下心,感激道:“谢馆主,我回去便好好管教十一,断不会有下次。”
馆主皱眉:“不必管教了,十一现已归入良籍,我给他安置了住所,今日便让他走罢。”
张生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瞠目结舌。
馆主为何要让十一走?
难道……是女郎的吩咐?女郎要带十一走?
想到这,他有不甘,又有些羡慕。
馆主看他变幻不定的表情,温和地问:“你有意见?”
意见?哪敢有意见!
张生猛地醒过神。
馆主可是李氏的人,他对馆主有意见,便是对李氏有意见,给他一百个胆都不敢。
“没意见,没意见。”张生摆手道。
馆主微微一笑。“没意见便好。”说完低下头继续看账册。
张生没走,挣扎半晌,还是问出口。“可是那位女郎的意思?”
馆主没作声,一页页翻账册,仿若没听到,亦仿若嫌他问太多,不想作答。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生的紧张与惶恐随时间的流逝成倍增加。
他傻么?
贵人的事是他能问的?
张生万分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双腿一跪,哆嗦着想求饶。馆主仿佛才注意到他,淡淡道:“是我的意思。”
他知道张生从前对十一不好,女郎一走,张生肯定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女郎若是知道,定会这么要求,他作为下人,最会揣摩上位者的心思,不论提没提,都会做。
张生更疑惑,馆主的意思?
馆主什么意思?
仅仅因为女郎常看十一的戏,就要做到这一步?
女郎究竟什么身份,让李氏的仆役都要揣摩心思行事?
说来他从前对十一非打即骂,馆主不会……还要找他算账罢?
想到这,他悚然一惊。“当初馆主留我,便是因为十一,如今十一不在,我也不厚脸皮留下了,在此辞别馆主。”说完,战战兢兢等结果。
馆主无所谓他的去留,淡淡道:“好。”
张生大松了口气,转身离开,那急匆匆的背影,仿似有人追杀他。
馆主找了张信纸写字,许久,放下毫笔,将信纸放在一旁,等待字迹晾干。
信上事无巨细,写了女郎的一言一行。
半个时辰后,十一提着包裹登上牛车,牛车有人驱使,朝城南去。约莫一刻钟,路过大市,耳边传来阵阵吆喝声,十一愣了愣,撩起一侧布幔,看向外头。
一缕橙红日光透过撩起的一角照进在十一脸上,他挡了一下脸,随后慢慢移开。
只见街边一溜的小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此时已是傍晚,青布上的小玩意儿零零散散,所剩无几。
穿着粗布褐衣的男男女女走在街上,偶尔有牛车行驶穿梭,皮鞭高甩至空中,混合着叫嚷声甩下。
鲜活。
鲜亮。
便是世间的模样。
他已经很久没看见外面的世界了。
抬起头看到的不再是层层叠叠的飞檐峭壁,纷繁复杂的长廊彩画以及凄艳迷离的赤红灯笼。
骤然没了穹宇的遮挡,他仿若从地狱重回人间。
就像,重新活过来了。
可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适才他一直守在平乐馆门口,人来来往往,就是没有她。
他在一处幽静的院子落脚,夕阳已经落下,他早早上席,眠于黑沉的夜。
不再有丝竹饶耳,咿呀吊嗓。
也不再有惨声哭嚎,怨声载道。
翌日,天蒙蒙亮,就有早起的村人挑着扁担,走在官道上。
路上碰见同要进城的熟人,便结伴聊起了晋军在亥水击败北狄西凉大军的事。
永和三年,北狄联合西凉,率七十万大军分两股南下,一股突破益州,一路猛攻,到达襄阳郡遭到征西将军宗绍带领的荆州军的强烈抵抗,双方胶着一个月,北狄军知宗绍难缠,留下二十万兵拖住宗绍,其余十五万派去增援负责攻打豫州淮南郡的呼延措部队。
收到消息,晋廷紧急抽调各州甲士到豫州,派林坤出镇豫州,加号镇北将军,都督豫州,徐州二州诸军事,然而林坤无能,被呼延措军打得节节败退,失掉淮南郡。
朝廷震怒,换下林坤,改派刘俞出任镇北将军,刘俞率大军奋力抵抗。
三月后,北狄内乱,负责援助豫州的陵昌太守王简之命其侄王珩带兵偷袭驻扎亥水的西狄侧翼部队,致使侧翼防线崩溃。
刘俞亦趁机率兵,于亥水一步步击退呼延措军,与宗绍周旋的北狄军见大势已去,无奈撤退,晋军大胜。
消息传回朝廷,皇帝朝臣俱大喜过望,现在正拟旨封赏。
乡里人消息不畅,隔了七八日,才从来城里做买卖的商贾口中,得知晋军大胜的消息,不禁喜上眉梢。
打仗的这一年里,郡县官府趁机征加赋税,无数百姓被繁重赋税压得苟延残喘,战争制造大量流民,有的饿死在街道上,无人收尸,腐烂臭气久久不散,有的落草为寇,烧杀抢劫,危害地方,百姓日子非常难过。
“终于打完了,终于熬出头了。”一人道。
“还有得熬。”另一人叹道,“这仗啊,是打不完的。”
“是啊。”众人眉梢的喜瞬间下去。
说着,几人也快走到,拐弯,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往日只有十几名门兵驻守的城门,现在出现百余身披黑甲,满面肃杀,骑着高头大马的甲士。
村人被气势所摄,都面露惊慌,不敢靠近。
过了会,城门大开,几辆马车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百余名甲士牵马跑动,将马车簇拥到中间。
街角村人面前,浩浩荡荡的甲士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