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好(36)
周游听得愣了愣,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尤大人拒绝了婚事,旁人看来他就是无可争议的站在了晋王这边;于是尤大人答应了婚事,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了皇后的娘家,成为了太子的舅母,而他本人顶着个晋王“一字之师”的大帽子。旁人看来,这不是鱼和熊掌哪个都不想丢吗?
周游摇摇头,文人的心思,他真是搞不懂。
萧景佑看出了他的想法,笑道:“若是他有半分你身上的江湖气,尤小姐也不会有如今的困境。”
说来说去,周游总算明白了。这位大师要进国舅府,感情是为了解救尤小姐的。
说来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尤小姐如今的困境,多多少少都与他有关。
周游嘿嘿一笑,“我说大师,您当年种下的因,如今让我去吃这个苦果,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
萧景佑笑眯眯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去吃这个苦果?”
周游双手齐摇:“不敢不敢不敢。我的意思是,此事得想个万全之策,否则办的不美,还不如不办。”
“‘万全之策’需要时间,我没有。”萧景佑一派坦然地道,神情平静地仿佛在说“那间酒楼太贵,我吃不起”。
虽然心里清楚萧景佑随时可能毒发身亡,但看他每天进进出出,挑三拣四,动不动给人挖坑,周游总是不自觉地忘了这件事。
“你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周游怔了怔,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道:“我这不是替尤小姐难过……”
随即想到,自己眉毛眼睛鼻子嘴都被颜料遮住,无论多么波涛汹涌的情绪,落在他人眼里也不过是面部轻微抽搐。
萧景佑笑了笑,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身后的李拂听,“人们总盼着明天比今天更好,总不愿意相信,也许眼下就已经是最好的时光。既然已经拥有了最好的时光,那明天之后,再怎么样糟糕,都无所谓了。”
周游听着他这个“破罐子破摔”的理论,嘴角抽了抽,“您不会是打算用这些话去说服尤小姐吧?”
萧景佑摇摇头,“当然不是。”
他手中折扇一合,点了点周游,“你去。”
周游:“……”
他忽然相信了萧景佑方才的理论,他的“最好的时光”,就是在遇到萧景佑之前。
“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萧景佑好心地提醒道,“尤小姐在出阁之前,曾经有一位青梅竹马,依稀记得叫刘一安,是个痴情的书生,一直未曾娶妻。”
周游眼前一亮:“这位痴情书生现在何处?”
萧景佑折扇在手心里轻轻敲了敲,微笑道:“我不知道,但你若想知道,肯定能知道。”
周游唯恐萧景佑让他去联络“来风阁”,忙不迭道:“我懂了!我这就去找叶沉,让他想办法!”
萧景佑看着他仓皇远去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李拂闷闷不乐地把一块无辜的小石头踢飞了。那石头撞到墙上弹回来,把一根柳枝给撞断了。
萧景佑走了两步,弯腰将那天降横祸的断枝拾起来,叹道:“都说木石无情,可这树枝明明是从新生到老去,同人一般走过一生。新生的纸条柔嫩却很有韧性,即便挨了这一下,顶多伤筋断骨,养一养还能活,这老枝看似坚硬,却一折便断,断了就活不成了。”
他煞有介事地走到柳树边,俯身将那断枝插在了柳树根旁,笑道,“这也算落叶归根了。”
李拂忽然问:“你回京城也是想落叶归根吗?”
萧景佑笑了,“我娘在世之时,曾有一位故友潜入宫中探望她,顺便给我算了一命。他说我命似飘萍,生在帝王家,却无富贵命。”
不请自来悄然入宫探望皇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可以株连九族的话来,可见这位不但艺高人胆大,还十分的口冷心肠硬。
李拂道:“这风格倒和我师傅有些像。”
她时常会提起“师傅”。往常提起来都是带着亲近和自豪,今天说到这两个字时表情却有些怪异,仿佛牙疼一般。
萧景佑低头笑了笑,问她:“师傅他老人家喜欢喝什么酒?我提起准备一下。”
“我只见他喝过自己泡的药酒……”李拂突然愣住,睁大眼睛看着萧景佑,“等一下!你,你怎么知道师傅要来?”
她怀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小心在梦话中说出了这件事。
不由双手连鼻子带嘴巴捂了个严严实实。
萧景佑好笑地看着她,“捂这么紧是要憋死自己么?把手拿开。”
李拂摇头,却不肯放下手。似乎是怕喘气时不小心把什么秘密带出来。
萧景佑无奈地道:“是我猜的。我不但猜到你师傅要来,还猜到他为什么来,来了要做什么。”
李拂双眼睁得更大了,像两潭秋阳下明净的湖水,目光闪烁就像水波荡漾。
萧景佑看到自己映在那双眼中的影子,觉得那影子都跟着洁净了起来,仿佛所有的业障与戾气都被净化了。
“你是不是担心,我过不了师傅那一关?”他轻轻问。
李拂呆呆看着他。
“然后,他会强行带你回去,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是吗?”萧景佑轻轻笑了笑,“傻丫头。”
李拂依旧呆呆看着他,眼圈却隐约红了。
“这些事,你可以和我商量啊。”
李拂慢慢放下手,粉色的唇上咬出了一排清晰的牙印。
“我离开大山的时候,师傅和我约定百日之期。他说,我力气太大,大山里怕是没人能娶我,正好借这个机会找个夫君回去。师傅说,如果有人能打赢我,或者我遇到麻烦有人救了我,那人就可以做我的夫君。”
萧景佑叹为观止。这位高人为爱徒招亲的方式委实太过随意了些。他忍不住有些后怕,如果李拂遇到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其貌不扬人品低劣的歹人……
可是李拂遇到他,这运气貌似也很难用“好”来形容。
李拂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烦恼里,“师傅说我找到夫君后要带回去让他考验一下,通过之后他就再也不管我了。但是,如果没有通过,又或者我逾期不归……”
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方才萧景佑已经说过了。
她咬着手指头回忆:“离开的时候师傅给我带了一个荷包,里面有一百颗草籽,每过一天就丢掉一颗。后来那个荷包丢了,我就不记得百日之期还剩多少了。”
萧景佑:“……”
即便是李拂出山第一日便遇到他,如今也早已过了一百天。而她显然是这几日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百日之约。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师傅心大如筛子,徒弟也不遑多让。
李拂两条长眉拧成了一团,浓密地睫毛都透出了主人的忐忑不安,“我觉得师傅已经离我不远了,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天,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第32章
城郊一处简陋的茶棚下,摆了三四张木头开裂的桌子,围着桌子散放着几个三条腿的板凳,选择此处歇脚的多为挑担的货郎,茶是粗瓷大碗茶,一文钱随便喝。
虽已入秋,午后时分仍然暑气逼人,茶棚里每个板凳都坐了人,没抢到板凳的随便找个阴凉地,抓两把干草铺在地上,权当座位。
这些茶客虽然高矮胖瘦有别,但都是面色黝黑,衣衫俭朴,端起茶碗大口喝,喝完用手背一抹嘴。
于是角落里一位身着长衫,面色白皙的中年茶客便特立独行地脱颖而出,三条腿的板凳坐出了太师椅的架势。看他端茶的手势与品茶的姿态,其余茶客莫名觉着没滋没味的粗茶突然身价高了起来。
那与这简陋茶棚格格不入的茶客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与周边环境的不协调,怡然自得地慢慢喝着茶,空着的那只手放在木桌上,指尖在开裂的桌面上无声地轻敲。
众茶客看了会儿新鲜,见这位八风不动,便也纷纷收了目光,与就近和或相熟的攀谈起来。
有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贩说:“听说那三位法师比送子娘娘都灵,都不用十月怀胎,直接就给你变个娃娃出来,现在连国舅府都要请他们去做法呢。”
另一人道:“这也太邪乎了。没有十月怀胎,那娃娃从哪儿来?总不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