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禄(13)
赵轻罗驾轻就熟地弯腰替她找着眼珠，一边回忆，第一日，贰号只掉了一回眼珠。随着时间推移，到了今日，大清早出门前已掉了三回眼珠，跨门槛时扭了一次大腿胫骨。
甚至已经没了味觉。
赵轻罗看着贰号的笑颜，将眼球递给她。
那张小脸，鲜活之色消逝无迹，灰败之气呼之欲出。
贰号……是因为她的血才又醒过来的。
只能说，赵轻罗在某些问题上，多智近妖。
她当机立断咬破手指，端坐在座位上，静静看着她。
血气弥漫。
贰号塞着眼球的手就顿住了，背对着她，迟迟不敢转过身来：“姐姐……受伤了？”
赵轻罗知道她眼睛装好后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视力，如今这时间也延长了。
她声色蛊惑，不答反问：“你想喝吗？”
贰号轻轻颤抖：“姐姐已经知道了？”
“你想喝吗？”
“我不——”
六个字的对话，两人生生重复了十五遍，贰号的声音一次比一次艰涩，一次比一次嘶哑。
赵轻罗这才发现，这具身体已经不能说瘦小了，而是佝偻。
“我再问一遍，你想喝吗！”已是隐含怒意。
回答她的是一阵钝响。
贰号支过身来，钳制住她的双手，嘴唇凑向了她的脖子。
她虽然比赵轻罗矮了半个头，但显然比人类的力气大了不少。
贰号其实甚么都看不见，能准确进行这番动作大概得益于日日夜夜的相处。
凉唇划过细颈。
赵轻罗忍住不适，颤抖着把脖颈凑上前去。
“姐姐，你在害怕。”贰号浅浅一笑，若无其事地松开她，“我甚么都不想喝，我只是想吃栗子。”
谁会知道，嗅到血气的她此刻要忍着怎样的钻心之痛。
她突然想到前日夜里赵轻罗给她讲的美人鱼的故事。
那个遥远国度里走出一步都如踏剑刃的傻姑娘，居然和她惊人的相似。
赵轻罗看着她抱着栗子，默默拉开了车帘。
马车里涌进新鲜空气，血腥气一扫而光。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缓缓闭上眼。
为什么我的到来昭示着你的死亡？
为什么偏偏是你？
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她做不到。
所以，她决计不会放她走，不管用甚么代价。
……
转眼十余天过去了。
叶箫箫近来忙于在各家夫人小姐间应酬，偶尔看见贰号脸色日益红润，只是暗自纳闷：难道赵轻罗的血已经强大到这个地步了？
她大事精明，小事粗线条得不行，自然比不过已成人精的易安。
易安默默将三人神色尽收眼底，自己竟也推出了事情真相。
他自然不会觉得是赵轻罗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猜测只有赵轻罗一人奏效。
总之赵轻罗定又做了傻事。
这日的易安总算看出了名堂。
他一路尾随赵轻罗来到小厨房。只见赵轻罗拨开栗子壳，熟练地抽出匕首在自己手掌上刻上一刀，让血全部滴在栗子上，又将栗子放进蒸笼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眼都没眨一下。
怪不得每隔几日就要去一趟栗子铺，怪不得每次都要看着贰号一颗颗吃下去。
易安站在门口，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从他第一次遇见她，就知道这姑娘是个傻子。
需要让她明白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她做傻事吗？
罢了，他这些年看过的腌臜东西已经够多了，不需要把别人同化。
自己虽快要赴京，但有他提点叶长史，再加上叶箫箫照应，怎么样也能让她在这一番小天地做个快快乐乐的傻子。
等自己老了，就来到荆州，让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好好孝敬她义父。
易安此时是这么构思未来的。
至于好比人精的易安为何收了这么个傻子做义女，他只能说，她合眼缘。
头次为人父的他自然不知道，当爹妈的有一种期盼叫望子成龙，希望自己当年没实现的事情能够由子女来实现。
意思是说，如今一人把持朝纲的他也曾想过舍己为人？
谁知道呢？也许十几年前的少年易安当真想过驰骋江湖，扶贫济困，匡扶正义。
听至此处，估计有不少朝中大员要笑掉大牙。
大概他们也不会相信。
毕竟这尘世最擅长的事，大抵不过是抹杀疏狂者的落拓，磨去豪纵者的风节，斩平叛世者的傲骨。
而他们也只是俗世尘网上的小小蜘蛛。
易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时，赵轻罗已经发现他了。
她坦然唤道：“义父。”
“这是第几次？”
“第四次。”
“还撑得住吗？”
“撑得住。”
赵轻罗没再出声，易安也没再出声。
只是隔日赵轻罗的饭桌上放眼望去，一溜的全是红枣、桂圆、猪肝、菠菜、黑芝麻、黑木耳、猪血、鸭血。
易安其人，虽捉摸不透，但做义父，大抵是靠谱的。
当一切似乎往好的方向发展时，贰号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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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号不见了，没有丝毫预兆。
那日赵轻罗端着栗子来到房间，却发现贰号不见了踪影。她问遍院中侍女，都说不知。而贰号名义上是叶箫箫私自带进府的，赵轻罗也不敢太过声张，又恰逢叶箫箫外出赴宴，最终只能喊来易安同自己一起找人。
可两日过去了，依旧没有丝毫进展。
她彻底慌了。
其实贰号是自己把自己藏了起来。她起先觉得自己还能多拖延几日是回光返照的缘故，直到后来她发觉自己脸颊上两团红晕越发鲜活，连身量都有所拔高，她不笨，一下就猜出来症结所在。
她真的很高兴，可她又何德何能？
她不愿意也不能再让她牺牲，她确实想一直依赖着她不走，可不是靠伤害她而苟活。
因此她藏在这里，她葬身的水池旁有一座中空的假山常年阴湿被用作冰窖。未至夏季这里根本不会有人出现，山洞口锁住的大门对她形同虚设，又能挡住误闯的人，在此处等死，再好不过。
只是她没想到，等死的过程这般煎熬。
她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身体仿佛在一寸一寸化作灰烬，人也变得浑浑噩噩，逐渐的，几乎不能视物，不能闻声。
可偏偏不能昏死过去，她不得不生生承受痛苦。
“嘀嗒，嘀嗒。”
石壁上不断有冰化水的声音传来。
“嘀嗒，嘀——咚！咚！咚！”
“贰号，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好不好？”
贰号知道她已经出现幻觉了，大限将至，还好最后出现在幻境里的是赵轻罗的声音，是她一生的甜。
这一遭，总算无憾。
姐姐啊——
她突然浑身一震，从地上爬了起来，迟疑地向木门走去。
“贰号！咚！咚！咚！”
声音如此真实，贰号却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有力的拍击声和她逐渐有力的心跳融为一体。
咚！咚！咚！
她还是来了，再一次锲而不舍地妄图将她从泥潭拉出。
但这一次，她心甘情愿往深渊里沉。
赵轻罗是再受不住刺激了，她已着急地两宿没睡，本已逐渐绝望，谁知今日寻到池边时发现了山洞口处掉落的发钗。
这是她亲手给贰号戴上的！
希望的火焰重新燃起，她拍着门大喊：“贰号，给姐姐开门，好不好？”
门内还是没有回应。
赵轻罗准备再次大喊，却瞄到不远处有两个侍女正朝这个方向走来。
此时不好被人看见，她只好着急地转成低声哀求：“快开门呀，姐姐求你了。”
门内的贰号大惊之下竟也恢复了些元气，隐隐约约能听见有旁人走近的声音。
两个侍女不断走近，在她们探究的目光快要落到赵轻罗身上时，门嚯地打开一条缝，一股力将赵轻罗拉了进去。因此待她们走来，此处已空无一人。
“什么嘛，我就说这里没人吧，你还不信。”
几乎在门打开的同时，宴会上的叶箫箫腰身猛地挺直，她迅速放下筷子，向正席上的主人报恙提前离开，走至僻静处后便捏诀向叶府赶去。
她既是受了摇光委托，有关赵轻罗就得事事留心，因此人虽不在叶府也时刻关注着那里动静。可在刚刚一瞬间，她感受到一股浓重的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