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请当家+番外(37)
“穆先生。”叶昭一把搀住他。穆雁南摔倒时以手撑地,手掌蹭破一大块皮,他却好似无感一般,挣扎着站起身来,甩开叶昭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扶着栏杆挪了下去。
叶昭跟在他后面,不再搀扶。鹭夫人倾慕穆先生,他早就知道。在她孤身潜伏西凉那些年,只跟穆先生单线联系,穆先生对曹诚也很好,就像教儿子一样悉心教育他,叶昭甚至以为两人或可为眷侣——当然,站在他的角度看,也确实觉得鹭夫人有些高攀穆先生了。可鹭夫人又带了一个孩子回来,后来还脱离了鸢信,慢慢的,那点“可能”好像就再也没人提起。
可是叶昭知道的事,他穆雁南难道不知道吗?
她敬他、爱他、热切地追随他,却始终不敢向前一步;而他,也就那么揣着明白,默默地、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没有伸出手去给过她一丝一毫的回应。
直到那日他把鸢信交给交给鹤夫人负责,她推开千羽楼的门便走。
直到曹诚在战场上失去一条腿,她抱着儿子的断肢,哭得肝肠寸断。他却只能虚弱地许她一个虚名——让曹诚进影卫,可是,一个断了腿的军人,就算进了城主最精锐的卫队,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那双热切的眼睛永远闭上。
桩桩件件都在无声地质问,他是否真得问心无愧。
“望美人兮天一方……”穆雁南失魂落魄,手指紧紧地扣在栏杆上,几乎要把手指拗断。他含混不清地吐出这一句来,双眼雪亮,中有疯狂之色,最终只反复嗫嚅这一句,“望美人兮天一方”。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也是这样的月色,她唱着这样的歌,将儿子哄睡着了,打开房间门,见是他来,抬手拢了拢头发,嫣然一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去了西凉,去了那个他们谁都没能探明底细的杀手组织。
即便没有爱,但是感激、愧疚,总还是有的。他亦想过有朝一日会补偿她,安慰她,但这个“有朝一日”,被他三推四阻地推到了叶城平定之后——他其实也没想过,到底该拿什么来补偿。
没等这一天到来,她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千万思绪压下来,几乎将这个一向冷静文士压垮。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他头一次厌恶地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一直跟在身后的叶昭无声地从他肋下穿过双手,将他扶起。“我先送先生回家。”
失态只一瞬,一句“先生”让穆雁南稍稍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失焦地看了叶昭一会儿,才哑哑道:“穆某有何脸面让大统领相送……大统领还是去办你的差事吧。”
江湖女儿
钦差和沈德佩一行到叶城城门时,周将军早已带人候着多时。两边道别之后,沈德佩与雷德泰便直奔德威镖局暂住的地方。
沈德佩一进堂屋,白承桐与梅若霜便迎了上来。“梅梅这几日辛苦了。忙完回杭州好好休息几天。”沈德佩笑呵呵地把披风递给白承桐,环顾四周不见沈归雪,便问,“频频呢?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你们没告知她我今天来么?”
“她——”白承桐语塞,正待心一横,告诉沈德佩,沈归雪跑丢了。却见有人来报,说叶城王府的大统领来了。
叶昭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打马前来,一见沈德佩便恭敬行礼道:“沈庄主,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见是他来,知道定是找到了人,白承桐悬着的心便当啷落在肚里。只听叶昭道:“在下是奉城主之命来的。城主今日请大小姐去府上做客,问问二公子近况,晚上留了莫公子和大小姐吃饭,高兴便多喝了两杯,倒是无碍。城主知您今天来,让在下过来说一声,免得您担心。明日大小姐酒醒了,一准送回来。”
沈德佩眉头微皱,嘴上客气道:“劳烦城主费心,这丫头竟跑到王府上叨扰,想来没少惹麻烦。”转头便向白承吩咐,“现在就去把她接回来,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叫你陪她玩两天,你也太纵着她了。”
白承桐自不敢违抗,便叫套了一辆车,骑马与叶昭同去王府去接人。两人一路无话,临近王府时,白承桐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雪妹她可曾受伤?”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叶昭更生气,冷冷道:“大约是伤了脑子。”
白承桐大惊失色,“伤了脑子?谁伤的?严重么?”
叶昭:……
他默默想,不仅沈归雪伤了脑子,她爹大概也伤了脑子,才会觉得这么个货是个宝贝。
说话间便到王府。莫轻寒已经走了,叶钧卿命人收拾好客房,劝沈归雪在王府留宿一晚,待第二天精神稍好再回去,但沈归雪料定了沈德佩不会允许她留宿,干脆在花厅等。叶钧卿便留下一个影卫和两个侍女陪着她,自己回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待两人进屋,沈归雪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侍女贴心地撤了近处的烛火,给远处烛火笼上灯罩。屋里光线昏暗,在屏风上打出一个黯淡朦胧的影子来。
白承桐轻轻地拍了拍她肩头,唤道:“雪妹,回家了。”沈归雪动了一下,没醒来,想来是疲劳太久,睡得极沉。白承桐犹豫一下,将她打横抱起,朝叶昭略一点头,悄声道:“多谢大统领,我带她回去了。”
本来叶昭一进屋,看见沈归雪趴在桌上,尽着快走两步,一边动手解下披风,想搭在她身上,白承桐一句“雪妹”,生生截住了他的动作。沈归雪头靠在白承桐肩上,睫毛微微颤抖,像只恬然的小兽。叶昭颔首,脚步顿住,吩咐侍女送二人出门。
马车渐渐远去,奉命守着她的影卫拿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叶昭,“哎老大,别看了,人家正主都来领人了。”
叶昭摸摸鼻尖,挑眉道:“这么明显吗?”
那影卫咂咂嘴:“就差追着人车跑了。”
回到住处,沈归雪睡得正酣,沈德佩纵憋着一肚子火,也舍不得把女儿唤醒了教训,但第二天一早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沈归雪规规矩矩地低头站一边不敢吭声。训斥之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数着“蒸羊羔蒸熊掌烧花鸭烧子鹅”来打发时间,零星两句“快出嫁的女子,还在外喝酒喝到人家要留宿,不像话”、“纵你与莫轻寒两相清白,也须顾忌人言,维护你爹和你桐哥哥的体面”等等,就当没听见。
训了半个时辰,沈德佩火气稍消,茶杯一放,沈归雪赶紧识相地给她爹续上茶。沈德佩抬头看她,微微叹口气道:“这几日见瘦了,这边毕竟条件苦,可是吃不惯睡不好?等事情办完,你就回洛阳去,年内爹就把你跟桐儿的婚事操办好,也算了了多年心愿,将来我去见你娘才好跟她交代。”
沈归雪这半月来遭了这辈子没受过的委屈,听前半句,便觉得世上还是亲爹好,到了后半截提起早逝的母亲,更是情难自禁,眼圈又是一红。低声道:“频频只想留在爹身边。”
沈德佩道:“又说混账话,这女子哪有不嫁人的。爹要是一直把你留在身边,那成了当父亲的不是了。这些年爹用心栽培你桐哥,就是为长远计。爹也老了,待到你们成亲后,就让他学着打理镖局吧,早些年爹也没好好陪过你,交付了镖局的事,爹就在洛阳含饴弄孙,多陪陪你。”
一听这话又拐到了成亲上,沈归雪不知不觉拉下了脸。沈德佩没注意到女儿脸色,继续絮叨道:“四月二十七是你生日,怕是来不及回洛阳过了,虽是在边地,也要好好操办下,就着生日宴把亲定了,这样让他们去准备婚事也名正言顺。回头你就给你茂川哥哥写封信,让他有空也来叶城一趟。这么大的事,该到的人尽量都到。”
沈归雪低着头,眼神微微变了变,温顺答道:“是。”
德威镖局师门四人子嗣都不算旺,杜德清早年在蜀地走镖时与一异族女子相恋,后来索性就在蜀中设立了分桩,蜀地往来洛阳不便,这个杜四叔以及同年早几个月出生的小哥哥杜瑾,沈归雪也没见过几面。
西南本不是德威镖局的重点,沈德佩只求其不亏便好。没想到这师侄杜瑾是个利落人,功夫过得去,人也实干,看准了川蜀一带的茶马生意,其中提供行镖、运银便利,每年居然能给镖局总部上交些盈利。只是碍着他一年才回洛阳一次,素日里只靠书信联系,他和这位师侄也不算亲近。